首页 -> 2007年第6期
加西亚·马尔克斯答记者问
作者:晓 风 高 兴/译
马莱斯·西蒙斯(以下简称“西”)采访记。
……写作《霍乱时期的爱情》的那两年是马尔克斯一生最快乐的时期。在书里,他颇为怀恋地叙述了他父母的求爱经历和他自己的水上旅行,它们都成了这部书的重要素材。在他的长久居住地墨西哥城,他向我谈起了写作这部小说的情形:
写这本书是令人愉快的。它本来可以写得更长些。但是,我得限制篇幅。关于两个相爱的人的生活,可写的实在太多了,真是无穷无尽。
而且,我有个优势,就是事先便知道故事的结局。对这本书来说,结局可是个大问题。倘若让一个人死去或两个全都死去,那味道就逊色得多。最美妙的事情是他们能否永远相爱如初。因而,读者感到慰藉的是,那只载着恋人的船只将继续自己的航程,来来去去,永不停息,不仅仅在他们的晚年,而是永永远远。
西:好一段荷兰飞船式意指“永远”,传说中的荷兰船只,上帝罚它不停地在海上航行,直到最后审判日。的爱情。您自己常常乘船旅行吗?
加西亚·马尔克斯(以下简称马):我熟悉那条船有很长时间了。从我12岁时起,就常常乘它旅行。我住在(哥伦比亚)沿海,可我得到了一份到波哥大上学的奖学金。我从巴拉奎拉乘船到达多拉达,再改乘火车到波哥大。这大约是那条河开始腐蚀的时候。从第一次河上旅行到最后一次河上旅行,这之间,我目睹了那条河的腐败污浊。后来,我把这写进了该书里。
在这部作品里,我不得不写了两次水上旅行。第一次是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男主人公。的。当时,他被任命为内地报务员。但是,这一次没有达到目的。因为,他到达了,又后悔了,就返回去了。于是,我还得构想一次,来描绘这河、这风景。要不然,所有这方面的描绘就该放到该书最后,到两位老人继续旅行的时候。那样,他们的关系就会黯然失色。而这种关系在那时又是至关重要的。同时,这一方法也使我能够展示这条河是怎样从清净繁盛变得污浊萧条的。上大学的时候,我真该作最后一次水上旅行。那时我22岁,可船只已经停航了。
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已成了怀旧的东西。怀旧是文学灵感、诗歌灵感的伟大源泉。
西:您这本书大部分是在卡塔赫纳哥伦比亚北部港市。写的吗?
马:是的。写这本书的那两年几乎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事事都尽如我意。人们一辈子都在想究竟该怎样生活着。我就此问过一些友人,可谁也说不明白。现在看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希望我的一生都能像写《霍乱时期的爱情》的那两年。
那时,我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早晨五点半或六点起床。然后听听新闻。我总在六点半到八点之间看书,要不就找不着其他时间了。我的生活节奏常常被打乱,总会有人带着在附近捕的新鲜鱼或龙虾小虾什么的来我家。我从八点一直写作到下午一点。中午,海塞德斯到海边,与朋友们一道等我。我总料不到将要见到的会是谁,人们总是来去匆匆。午饭后,我睡会儿觉。太阳快落山时,我就出去走走,到街上去寻找我书中人物要去的地方,找人聊天,搜集语言和气氛。这样一来,次日上午,我便有从街上搜集来的材料可写了。
那时,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是我文学生涯中最奇特最叫人愉快的事情之一。有个人物叫费尔米娜《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女主人公。,是个18岁的姑娘,住在19世纪加勒比海岸一座小镇上。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有她父亲,是个西班牙移民,还有她母亲。我老想不出这位母亲是什么样子来。一同生活的还有一个姑姑,她父亲的妹妹。这姑姑我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有个她一样的名字。我常常让他们围坐在桌边,我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除了那位母亲。起初,我以为是那姑姑碍的事,于是将姑姑抽了出来,又放进去,可母亲还是成问题。我看不见她,看不见她的脸。她的名字以及别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后来,有一天我醒来时,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位母亲在姑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样,她反而活起来了,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她活着,常常出现在家里,出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解决了这一难题,我非常高兴。我一直都在滥用本书的逻辑,企图将死人放在活人一起,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西:那么,男人呢?您是怎样看待弗洛伦蒂诺的?
马:我真的不喜欢他。我觉得他很自私,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自私。至于费尔米娜,我认为她变得比自己料想的还要俗气。她因此变化很大,变得矫揉造作起来。等到老了,到她答应继续乘船旅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点。为此,她只得与自己的整个生活决裂。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型。它无名无姓,就是加勒比海岸的社会,它的偏见和迷信,它的老一套的行为方式。这才是整个故事的真正动力。
西:您说过,您父母早年曲折的恋爱经历部分地成了本书的原型,您母亲看过这本书吗?
马:我不知道她是否全都看完了。她已经84岁了。我想肯定有人念过一些章节给她听。不过,书里的内容她是知道的。我在卡塔赫纳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每天下午都到她那儿去,单独向她和父亲提些问题。那时,父亲还健在。
西:您是否看过英译本?
马:我的英译者是拉巴莎美国著名翻译家,出色地翻译了许多拉美作家的作品,也是《百年孤独》的英译者,多种国际翻译奖得主。。我一向很信任他,从不费那个事。但是,这回他另有所约,我只好另找翻译。我能看懂英文,但要评判文章的优劣,却远不及法文和意大利文。好在译本多。在三个翻译样本中,我只看了这个译本的第一章。无疑,这是最好的译本。诺波夫美国出版社。的编辑也有同感。何况,我又能怎么样呢?我管不了那么多,还有日译本,瑞典语译本、荷兰语译本等等,等等。
西:译者是否同您联系,向您请教?
马:有时,有编辑送些条子来问些小问题;有时,译者将他们有疑问的地方写在纸上送来。奇怪的是,无论译成哪种语言,有疑问的地方几乎总是相同的。
西:我想您肯定收到很多读者来信,读者在信中尽写些什么?
马:有些读者写信问我,是从何处获得这一主题,那一章节,这个或那个人物的。我觉得,他们的来信非常有趣。他们感到我所写的,正是他们熟悉的人和事。他们写道:某某人就像我姑姑。或者:我有个叔叔,就像某某。还有,那段插曲恰好发生在我们村,您是怎么知道的?拉丁美洲所有的读者来信写的都是这些事情,尤其是在《百年孤独》出版以后。他们觉得它就是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事。
西:这就是您至今仍不同意将此书(《百年孤独》)拍成电影的原因吗?因为那样就会失去这一本质特征?
马:那会毁了这一特征,因为电影不允许有普遍认同的特征。演员的脸,格里高利·派克美国著名表演艺术大师。的脸,就成了人物的脸。他不可能是你叔叔,除非你叔叔长得像他。
西:《霍乱时期的爱情》将拍成电影吗?
马:也许。只要拍成拉美电影,我就不在乎。我这样说的意思是,要由拉美人来导演;洋溢着拉美情调;展现我们的性格,我们的生存方式和我们的社会方式。因为,所有这些都是这出戏的决定因素。当然,这是个难题。我这方面解决的办法是:我不可介入。这种事已经在拍《预测死神的编年史》的弗兰西斯科·罗西身上发生过。他让我看脚本,我对他说:“别给我看。因为,倘若我看了,你的电影也许永远拍不成。我想的是我的书,你考虑的是你的电影。我自己写了书,你也自己去拍你的电影吧。”事情就这么定了,他很感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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