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巫术非卖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包慧怡/译




  泰迪的故事终于传到了城里。也许是在一次暮后小酌派对上,或在某个诸如此类的场合,一个恰巧在场的医生对此提出了挑战性的看法。“一派胡言,”他说,“这类事情总是越传越神。我们一直在检验这种故事的真实性,结果每次都无功而返。”
  不管怎么说,有一天,一辆陌生的轿车停在了法尔夸尔夫妇宅前,从中走出一名实验室工作人员,手里提着装满试管和化学试剂的箱子。
  法尔夸尔先生和法尔夸尔太太既张皇又兴奋,同时也感到沾沾自喜。他们留科学家用午餐,席间把上面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小泰迪也在场,他的蓝眼睛健康地闪烁着光芒,为故事的真实性提供佐证。科学家解释说,如果这种新的解药能在市面上出售,人类将会如何受益匪浅;法尔夸尔夫妇听了愈加高兴:他们是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人,想到有一件好事将因为他们的缘故而成真,便觉得很欢喜。可是,当科学家开始谈起将随之而来的钱财时,他们却现出不自在的样子来。他们对这一奇迹的感受(他们认为这件事就是一桩奇迹)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深沉而神圣,以至于一把钱牵扯进来,便要觉得不愉快了。科学家一看见他们的脸色,便转回到起先关于促进人类进步的话题上来。他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心不在焉: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打探丛林深处的神奇秘密了。
  最后,饭吃完了,法尔夸尔夫妇把基甸叫进了起居室,告诉他,这里的这位巴斯是个来自大城市的大医生,大老远儿地跑来就是为了见上基甸一面。听了这种话,基甸似乎很害怕:这事儿他理解不了。于是法尔夸尔太太飞快地解释道,这位大巴斯是为了他治好泰迪的眼睛这桩了不起的功绩而来的。
  基甸看看法尔夸尔太太,又看看法尔夸尔先生,接着又看那个感到自己身份倍增的小男孩。他终于勉强开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大巴斯想要知道我用了哪种药?”他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老朋友会如此出卖他。法尔夸尔先生开始向他解释,这种根茎如何能够被制成有用的药品,如何能够在市场上出售,非洲各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黑肤白肤——如何能在挨了剧毒的蛇唾后保住自己的视力。基甸垂下眼睛听着,额头上的皮肤不自在地皱了起来。法尔夸尔先生说完后,他没有回答。在此期间,那个科学家始终背靠一张大椅子坐着,小口啜着咖啡,脸上好脾气地挂着不置可否的微笑,此时他插了进来,换了一种说法,把关于制药和科学进步的种种再次解释了一遍。同时,他也提出要送给基甸一份礼物。
  这番进一步的解释招来一阵沉默。到了后来,基甸漫不经心地说,他不记得什么根茎了。他脸色微愠,哪怕在看着法尔夸尔夫妇时也面露敌意,过去,他通常是把他们当作老朋友看待的。法尔夸尔夫妇开始觉得恼火了,这种情绪抵消了基甸责难的态度在他们心中唤起的内疚之情。他们开始觉得基甸不可理喻。然而,也正是在那时,他们都意识到基甸是绝不会屈服的。魔法药草会原封不动地留在老地方,除了少数了解其奥秘的、四处散居的非洲人外,无人知晓它们,也无人能使它们派上用场。这些土著或许终日穿一件褴褛的衬衣,着一双打满补丁的鞋在地里为市政当局挖壕沟,而这丝毫不会改变他们生来就能疗治伤者的事实;他们是年迈的巫医的后代——这些巫医戴着可怕的面具,周身挂着碎骨,拥有一切粗犷丑陋的巫术道具,而这一切不过是货真价实的力量与智慧的外在标示罢了——他们因而成了世袭的医师。
  法尔夸尔夫妇每天从住处走向花园,从牛栏走向玉米地时,可能都要把那种植物踩上个五十遍,不过,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在哪里。
  尽管如此,他们怀着满腔的恼怒,仍在对基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基甸坚持说,他不记得了,要不就说根本没有这种根茎,或者说现在还没到季节,或者治好泰迪眼睛的不是根茎,而是他自己的唾液。他把这些理由一件接一件地列举出来,似乎并不在乎它们之间的矛盾之处。他变得又粗鲁,又顽固。法尔夸尔夫妇简直认不出他们那温柔、可意的老用人了,低垂着眼睛站在他们面前、双手用力绞着围裙的,是一个无知而倔强到病态的非洲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第一个蹦进他脑海的随便什么拒绝的理由,不管这理由是多么的愚蠢。
  突然,他看起来像是屈服了。他抬起头,久久地看了在场的这群白人一眼,目光空洞而愤怒:在他看来,这群人就像是狂吠着朝他围拢来的狗。他说:“我带你们去看根茎。”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离开住宅,走上一条蜀黍小径。那是一个炽热的12月下午,空中布满了雨云。万物炙热无比:太阳像一只在头顶上打旋的铜盘;夹带灰尘和沙砾的风暖乎乎地吹在他们脸上,来势汹汹。天气可怕极了,只适合斜卧在露台上喝冰镇饮料,平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这么做了。
  时不时地,有人会想起在泰迪遭蛇袭击那天,基甸只花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根茎,于是开口问他:“基甸,还要走很远吗?”基甸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正在找那根茎,巴斯。”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却饱含怒气。不过,他还当真频频向路边弯下腰去,在草丛里摸上一两把,动作漫不经心得叫人恼火。他带领他们穿越灌木丛,在不知名的小径上步行了两个小时,炎炎烈日恨不得把人给化了,冰冷的汗滴顺着他们的面颊淌下来,他们感到头痛不已。大家都默不作声:法尔夸尔夫妇沉默是出于愤怒,科学家沉默却是因为,他的正确性又一次得到了证明:这种植物根本就不存在。他的缄默意味深长。
  终于,在离开家六英里远处,基甸突然认定已经施与了他们足够的惩罚——也可能是他的怒气在那一刻瞬间蒸发了。他看也不看地随手从草丛里摘起一把蓝花——在他们来此的路上,这种蓝花开得遍地都是。
  他目不直视地把这些花递给了科学家,然后自顾自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至于其他人跟不跟上来,他可管不着,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当这一行人终于到家时,科学家走进厨房去感谢基甸,他极尽礼貌,眼里却闪现出好笑的神色来。然而基甸不在。于是,这位显赫的访客随手把花朵扔进了汽车后厢,动身向自己的实验室驶去。
  基甸准时回到厨房里准备晚餐,但却显得闷闷不乐。他朝法尔夸尔太太说话的样子像一个满腹幽怨的用人,一连好几天,他们都对彼此心存芥蒂。
  法尔夸尔夫妇向他们的雇工探听有关根茎的事情。有时,对方会向他们投去不信任的目光;有时,土著人会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根茎。”有一个和他们处了很久、开始有一点信任他们的放牛娃说:“去问问你们的厨师吧,那可真是个好医生。从前有个名气响当当的术士常在这一带转悠,他是那术士的儿子呢,什么病都会治,”接着,他有礼貌地添了一句:“当然啰,他没有白人的医生那么能干,这我们都知道,不过对我们来说,他就已经够好的啦。”
  过了一阵子,当法尔夸尔夫妇与基甸之间不快的阴霾终于消散后,他们开始拿他打趣:“基甸,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带我们去看‘蛇根’呀?”基甸咧开嘴笑了,同时摇晃着脑袋,有一点不自在地说:“可是我已经带你们去看过了呀,难道你忘了吗,太太?”
  又过了很久,已经上学的泰迪跑进厨房里说:“基甸,你这个老流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耍我们的事?你让我们白白在草原上走了好几英里!一路上我爹都得背着我!”
  基甸笑弯了腰,却仍然维持着礼貌。笑够了之后,他突然直起身子,拭了拭饱经风霜的眼睛,忧伤地看着正在厨房对面向他淘气地咧嘴的泰迪说:“啊,小黄毛,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很快你就会成年,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庄……”
  (特约编辑 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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