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草原日出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余书娴/译
早晨四点半,分秒不差,他骄傲地按下将要响起的闹铃。他尚且稚嫩的思想战胜了闹铃:它整夜警醒地数着时间过去,他却酣然大睡,毫无准备。他缱绻在被窝里,一边享受着最后一瞬温暖,一边玩转着一个想法:就躺这最后一秒吧!不过,他如此玩转只是为了证明这个想法其实是一个弱点,战胜它易如反掌,如同他每晚设闹钟只是为了醒来那一瞬骄傲。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肌肉更结实了,心想:我连自己的思想都能战胜!我更能控制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躺在床上,觉得温暖而奢华,两臂、两腿和十指都像随时听候吩咐的士兵!他欣喜地承认:他是心甘情愿睡这一觉的。因为他曾经连续三个晚上出去跑步,不眠不休,证明自己能挺住;然后工作一整天,甚至拒绝承认自己累了。现在,睡眠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位仆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男孩全面舒展身躯:手掌抵着头边的墙壁,脚趾顶着床角。忽然,他弹跳而起,如鱼跃水面。冷啊,真冷啊!
他穿衣服通常很迅速,试图在两小时后的日出前保持这夜间累积起来的温暖。但当他穿好上衣时,手指就已冻得麻木,连鞋子都提不起来了。怕吵醒父母,他只能赤脚了。他们可从来不知道他起得这么早。
一跨出门槛,他就感到地面冰冷,脚底发凉,腿开始痛起来。现在可还是夜里啊:星星还在眨眼,树在身后静伫。他试图寻找天亮的迹象:石头边缘呈现灰白,或是那将升起红日的天空显现一丝光亮。但现在什么迹象也没有。他像一头警醒的小兽,蹑手蹑脚地经过那扇危险的窗户:一只手按在窗台上,踮起脚,朝窗内看去,这是多么难得而骄傲的时刻,只见房内一片漆黑,令人窒息,他的父母就躺在其中呢。
路上的小草尖如刀刃,刺痛了他的脚趾。他沿着墙来到更远的一扇窗前,伸手进去提上来一把枪,昨晚他就准备好了这把枪。这冰冷的钢制家伙慢慢从他麻木的手指间滑落。为了安全起见,他只好把枪夹在臂弯里,踮着脚,朝狗屋走去,他担心脚步声会刺激它们提前冲出门。但它们还算安静。虽然不大情愿蜷缩着腰身慢行,它们却竖起双耳,欢快地摇着尾巴,心醉神迷地盯着他的枪。他不断回头朝它们低声警告,确保它们秘密安静地离开。当房子已被甩在百码之后,它们立刻像解放似的冲进树林,欢天喜地地吠着。男孩想像着父母此时一定在床上一边翻身,一边咕哝:“又是这群死狗!”然后又倒头睡去。想到这,男孩讽刺般地微笑着。他不时回望那个房子,直到被树挡住了视线;那矮小的房子卑微地蜷缩在高阔的天空下。他把房子甩在身后,把闷声闷气睡在其中的父母甩在身后,彻底忘掉它们。
他想加速前进,因为天亮前他得赶完四里路。此时,一丝绿光已经穿过叶片上的小洞折射而来,空气中充满了清晨的气息,星星也渐渐暗下去了。
他把鞋子挂在肩上。经过千百次晨露的洗礼,这双草鞋变得又皱又硬,地面炽热难忍时估计能派上用场。冷硬的灰尘在脚趾间飞扬,他充分伸展脚底的肌肉,使它们完全融入大地的怀抱。他想:我能这样赤脚走一百里呢!走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他在铺满树叶的黑色小道上疾行,这条小道白天其实是条大马路。猎狗们在更低处四处探路,虽然他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却能听到它们的喘气声;有时它们会用冰冷的鼻子在他腿上厮磨一下,表示又要去探路啦!它们没有经过训练,自由散漫,兴起时还玩失踪,但却是他最好的同伴。因为,为了几枪射击,他通常要赶很长的路,有了它们路上就不枯燥了。不久,整个灌木丛在晨光中颤抖起来。在一丝狂野而奇异的晨光中,他看到它们了:这群蛮气十足的小兽正等着看日出如何把大地和草木渲染一新呢!
饮露的野草与他比肩,树上洒下银子般的毛毛细雨,一齐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他弯腰看见一条刚被动物足迹刮伤的路,懊悔地直起身,提醒自己只有耐心地等到第二天来享受捷足先登的乐趣了。
他开始在田埂上跑起来,颠簸之间他发现田埂都被薄薄的新结的蜘蛛网包裹着,这大片黑土地仿佛被困在闪闪的灰网中。他大步慢跑,扎实前进。这方法是他以前观察土著人学会的:上身的重量交替地落在两脚上,保持慢速、平衡运动,这样既不会疲乏,又不会气短。当血液从腿部冲上胳膊,他对身体的得意和骄傲油然而生,直到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关住那一股想大声歌唱的强烈欲望。
很快他就离开了那片种着作物的农场。在他身后,灌木丛显得又矮又黑。在他眼前,则是一片大草原:几英亩长而发白的野草正向光滑的天空投射一股忽明忽暗的微光。他身旁是一片浓密的厚草,被露水压弯了腰,叶片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
第一只鸟在他脚边醒了过来,接着一群鸟冲向天空,尖叫着宣布新一天的开始。忽然,他身后的灌木丛也醒来歌唱了!他听到珍珠鸡在前面远远地鸣叫,这表明它们正从灌木丛飞向厚厚的草丛。珍珠鸡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他知道自己来晚了,但并不计较,甚至忘了自己是来打猎的。他叉开腿站稳,两手水平地上下摆动着那把枪,像做临时练习;然后头往后仰,直到枕住脖子,注视着玫瑰色的小云朵在那如金色湖面的天空飘浮。
突然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情。他跳到那片天空下,发出狂野的、意义不明的喊叫,然后像头野兽似的狂奔起来,疯了一般,全不似之前那样谨慎:他正在清醒的疯狂中忘我地歌唱生命的愉悦和青春的奢华。他头顶深红与金黄交织的天空,向着草原顺势直奔,感到世界上所有鸟儿都在跟着自己歌唱。他一边大步跳跃,一边大声歌唱,感觉身体在清新的空气中袅袅升腾,又稳稳地回落到结实的双腿上,不禁略想:在这厚实纠结的草丛中,扭伤脚踝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他像小羚羊那样拨开草丛,跳过岩石,最后突然在一处完全停了下来:这条路竟突然绕开他,朝他身下的小河蜿蜒而去。这时他已在齐腰的草丛中跑了两里路,喘着粗气,不能再歌唱了。于是他稳靠着一块岩石,与颔首的树盖一起俯视那片闪烁的河水。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15岁啦!15岁啦!这句话对他来说很新鲜,他满怀兴奋又若有所思地重复这句话,并开始用手指感受他走过的这些年岁,似乎在数着鹅卵石,每一块既独立又离不开彼此,每一块都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就是他: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生长了十五年的男孩,陪伴他的有这缓缓而流的河水,还有这充满挑战的空气:夏日正午,它闷热难耐;冬天早晨,它凛冽刺骨,就像现在一样。
没有什么他不能做到,没有!他站在岩石旁,似乎进入了一场梦幻:就像一个孩子听到“永恒”一词并试图理解其义,被时间占领了思想。他觉得自己将来的生命是一件伟大而神奇的东西,这东西完全是他自己的。血液在脑中升腾,他大声说道:“世界上所有大人物都曾像我现在这样小,所以我也能成为大人物,没有什么我不能做到的。只要我愿意,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不能成为我的一部分,我能囊括整个世界;只要我愿意,我能把世界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只要我愿意,我能改变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取决于我,取决于我现在的决定。”
他的嗓音充满了紧迫性和真理性,显现了非凡的勇气,他为此兴奋得重新大声歌唱起来,歌声沿着河水旁的峡谷回荡,他停下来等待回音,尔后又唱道:“停下吧!歌唱吧!这就是他——只要愿意,他就歌唱,这个世界必须响应他!”
他在那站了好几分钟,喊叫着、歌唱着,等待着那可爱的漩涡似的回声,那些新鲜的想法又回来给他洗脑了,如同有人在回应他、鼓励他。峡谷充满了细软的回声,在小河旁的岩石间来来往往地撞击。突然,好像传来一种陌生的回声!他侧耳倾听,迷惑不已,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悄悄地探身过去,神经紧绷:在他身边某处,有一种声音,既不是鸟儿的欢唱,也不是流水的叮咚,更不是老牛笨重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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