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黑镜子
作者:佚名
“我是谁?”谢苗·伊利奇突然感觉到了对方的回答,“我就是跟您一样的东西。最好还是您回答一下:为什么您只有一个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谢苗·伊利奇大喊大叫起来,“我生下来就是这样,请原谅……”
“我不会原谅的。亲爱的,既然您只有一个脑袋,那早知道还是不要出生的好。瞧我,我要是一颗脑袋被砍了,另外一颗还会完好无损地保留着。然后就会长出第三颗脑袋……亲爱的,我的脑袋还会长呢。耳朵也会长。”
两颗脑袋的活物用一只耳朵蘸了蘸茶碟里的茶水。
“而其他万物都不会像我这样再生的。”它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地说。谢苗·伊利奇已经搞不清楚,对方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是从外面呢还是从体内呢。
“您有缺陷呐,亲爱的,您有缺陷。我还是直接告诉您吧:您就长着一颗脑袋,您会退化的……您最好还是什么都不欠缺,样样具备。您生下来的时候,外形越多越好。爱吵闹的家伙!”
活物的“反驳之词”充斥着谢苗·伊利奇的耳朵。活物的一只眼睛看着天上,另外两只眼睛盯着谢苗·伊利奇,第四只眼睛似乎在看地狱。
谢苗·伊利奇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也摆脱了烦恼。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面色苍白,觉得自己身体的两侧,左肩和右肩上,好像另外有一颗爱吵闹的、无形的脑袋在悄悄地努力往上长。
他一连三天都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最后,他还是去了趟图书馆,按照习惯在那里乞讨(尽管没人施舍),他害怕高楼大厦。他连续两夜读完了《神曲》。
读完后,他开始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躯体的外形真是罕见的可笑和荒谬。尤其是只有一颗脑袋,真好笑。
镜子里的黑暗不复存在,但是,也没了让人害怕的各种各样稀里古怪的外形。
镜子终于回归了原样。
如今,谢苗·伊利奇能在镜子里清楚地照出自己的模样。可是,另一颗脑袋没长出来,这让他失望地哈哈大笑。只有一条舌头,总共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呢?
“更何况,”纽约的地铁黑漆漆的,仿佛被遗忘的地狱的地窖,他在地铁里不禁想,“只有一颗脑袋,一旦真的被砍掉的话——那就完蛋了。要是有两颗脑袋,那该多好啊!两颗就不会一下子被砍掉的。”他看着那些仿佛全身武装的乘客粗野的身影,有点害怕,不由得小声嘀咕,“瞧,那儿,第三颗脑袋正长出来呢。”
又过了两天,第二颗脑袋还是没有长出来,他满怀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开始沉思起来。喝了一杯茶。看来,他不在家的时候,有小偷光顾过他的房间——偷走了他的柜子。
可是,镜子还在那儿一动没动。
突然,谢苗·伊利奇又在镜子里看到东西了。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既没有点蜡烛,又没有念咒——一切都是如此简单。镜子里只有一片浓厚的深蓝色阴影。
接着,从镜子里面跳出了一个白痴来。
啊,啊,他竟然没有两颗脑袋,还具有了外形?从谢苗·伊利奇的观点看,这人的外形是不正常的,也就是说他只有一颗脑袋。
但是,关键还绝不是外形,而是心灵。这一点很快就能感觉到:这次,这个活物显然是一个白痴。谢苗·伊利奇的心里甚至略感轻松。
哦哟,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呢!他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一会儿瞎侃什么选举,一会儿又胡吹什么政治,没完没了。他还掏出好几沓美元来,笑了一会儿,吻了吻钱,又哭了,还仔细地察看每一沓钱,然后在钱面前跪了下来。他叫约翰。他的皮夹克是在百老汇买的。他的样子极其普通,跟别人没什么两样。他惟一与众不同的就是他爱钱。除了钱,他不承认世上的任何东西,甚至不相信地球上还有别人的存在。这样的人是一神论者。
他和谢苗·伊利奇整整谈了四个小时,一直没停,他耸着肩膀,龇着雪白的牙齿笑,老是用英语问:
“你好吗?”
谢苗·伊利奇本来只想回答:他自己感觉很好。不过,约翰又啰里啰嗦地谈到了选举、事业、时间,——这些一如既往地跟他无关——接着又谈到了钱,他并没有就此为止,他说,钱像蜂蜜。
然后,他又用英语问:
“你好吗?”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对方回答,就用空洞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随后,他的视线突然落在了放在桌上的《纽约时代周刊》上。
有时,约翰也会突然陷入奇怪的麻木状态之中,他出其不意地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
起初谢苗·伊利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随后,当约翰再次出现如永恒般的长时间麻木状态时,谢苗·伊利奇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约翰不会是死了吧?可是,这并不是一去不复返的死亡,而是他整个灵魂暂时去了一趟地狱,只是时间稍长了一些而已。
谢苗·伊利奇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然而,这一次情况真的不妙:约翰老这样一动不动,以至于开始变得不像他自己了,他基本的轮廓都变了,开始显出地狱般的容貌,甚至可以说是进入地狱之前的容貌,如果能这样形容的话。
后来,他突然开始小声说话。他脸上那种平平常常的、茫然无获的表情消失了,出现了一种惊慌不安的和几乎是故意为之的表情。这种莫名其妙的惊慌凝固在他的眼睛里——也许吊死者通常都有这样的眼神。
谢苗·伊利奇试图跟他说说话,把茶杯递给了他,可是约翰没有任何表示他还活着的迹象。
最后,他还是从这种死亡状态恢复了过来,再次表现得跟刚才的约翰一样:老是笑,弄那几沓钞票,还是耸肩,以及不停地用英语问:
“你好吗?”
谢苗·伊利奇被他的突然清醒都吓得吐了。既然约翰如此庸俗,所以,他也顾不得什么礼貌,径直将他推出了门。奇怪的是,约翰相当平静地走下楼梯,再也没有回到他刚才还从里面出来的那面镜子里。相反,这次镜子变成了正常的镜子,它又能照出一切。谢苗·伊利奇从窗户里看见了约翰:在大街上,他很快就消失在跟他一样的人群之中。
看到约翰多少让谢苗·伊利奇感到安慰。
最后的几天时光则过得相当平淡。谢苗·伊利奇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鬼魅不断闪现的生活。
可是,让人震惊的事情正在一步步逼近。他两天前就有预感。不过,一切还是发生得非常突然、与众不同……镜子里的阴影变浓了,闪现了一会儿,又消失了,再次出现的时候,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之兆。谢苗·伊利奇等了好长时间,等不来就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发生了鬼才知道的怪事。从变得半黑的镜子里面,似乎正探出一些来自彼岸世界的触角,从镜子辽阔的深处传来了哈哈大笑声,有一个巨大的物体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里面坠落下来,他是黑色的,没有外形,瞬间就在空气中分解了,只听到——哈哈……哈哈的笑声。
现在,镜面中照出的正是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它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镜像。
谢苗·伊利奇从枕头上稍稍抬起点身子,由于恐惧,自己也开始哈哈大笑。一群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小野兽洒落到他的床上,它们很想舔他……
他感到了一股疯狂的、不顾一切想摸一摸的渴望……
后来,这个黑色的巨人坐在了椅子上,这让谢苗·伊利奇平静了下来。它的眼睛从近处死死地盯着他,露出一副绝对不可思议的表情。突然,一只公猫神奇地出现在房间里,它狂野地尖叫,仿佛变成了猪,因为没有地方可显形,就四处乱转,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这只巨大的公猫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脑袋原先所在的地方闪现出一道光芒:既令人恐怖,又没有人形。公猫还在不停地蹦来跳去,围着这道光芒在地上打转。灯光影影绰绰,墙上有两个魔鬼在互相亲吻。
时间犹如一片鲜血的海洋,正从镜子里流出,而星星、城市、国家和人们都在这片海洋里沐浴。在这片拥有死亡和天堂般绿洲之地的周围,一些动作敏捷的活物在转来转去,它们疯狂地哈哈大笑,为整个世界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一群苍蝇时不时地往谢苗·伊利奇的嘴里飞。谢苗·伊利奇那死于车轮下的姐姐的尸体在墙角里嚎叫,它还用一双姜黄色的手来拽他。
桌子上出现了一只口衔宣传画的公羊。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谢苗·伊利奇躺在床上尖叫。
这时,屋内的那道永恒之光对准了他,因为是他提出了这样一个不幸的问题。
一个鬼在拍手鼓掌——不过,它是来自其他魔法体系的鬼。
谢苗·伊利奇突然明白了。
就在他顿悟的一刹那,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宇宙所强加给别人的呓语终于悄无声息,仿佛宇宙受别人的意识的支配。房间里已经恢复正常,镜子仍在原位,不过它已经跟刚开始的时候一样,完全一片黑色,这种直通无底深渊的黑色是无法洞穿的,犹如所有生命的死亡。
谢苗·伊利奇静悄悄地起床,跪在了黑镜子面前。他知道,他在自身之外的世界的探索是徒劳无益的。
他内心之“我”的实质是不可知的,如同这面黑镜子,是无底的,通向绝对之外的世界,这面镜子的无法窥探的深处——不过是他本人之“我”的投影而已。
等到谢苗·伊利奇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后,他哭了——一个人,对着镜子。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乎是永远镇定自若的一个人,只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超越俗世与天堂中的万物的微笑。
纽约和与纽约类似的地方,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因此,再也没有人在这些地方看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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