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黑镜子

作者:佚名




  谢苗·伊利奇,或者,就如纽约俄侨界小圈子中对他的称呼——谢马,快要死了。话又说回来,他已经快要死过好多次:三次是因为没有工作,四次是因为妻子走了,五次是因为他没有钱。总的来说,在纽约就跟在西方一样,钱这东西,众所周知,可是神灵的同义词。
  因此,他是因为没有神灵而快要死的。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文明迟早要灭亡。
  可是,他内心又极其看不起现代文明的命运。他惟一感兴趣的就是他自己的命运。对他而言,他最终被命运扔到这个受诅咒的世界面前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人们早就开始诅咒这个世界了,公然而明确地诅咒,而且是自上而下的。
  他跟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谢苗·伊利奇住在纽约贫民区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
  他怎么以及为什么一直还活着呢?这一点,他完全不清楚,此外,他还绝对不感兴趣。他活着,而且还要继续活下去——至于为什么,只有上帝才知道。
  在他破旧的小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要是不算两三张被疯猫抓破油漆的椅子的话。实际上,它们根本不是什么疯猫抓破的,因为他那奇怪的房子里经常有真正的疯子进进出出,不过,他们都是一贫如洗的所谓输者。
  按照这个社会的官方看法,这个社会上所有人就只有“赢者”和“输者”两类。
  的确,他的桌子和椅子都是这些所谓的输者拿来的。尽管他们是输者、穷光蛋和被人蔑视的人,可是,很奇怪,谢苗·伊利奇本人却不认为自己是输者。
  房间的中央摆着一面巨大的黑镜子。
  这面黑镜子什么都照不了,他却能在这面黑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最让他感兴趣的命运。
  他感到很害怕。难道他的命运全都浓缩在一个小点里?难道这个黑点的实质蕴涵着一个绝对之谜?因为他在这面黑镜子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命运。
  他只感觉到自己和艾德加·坡艾德加·艾伦·坡(1809—1849),美国小说家、诗人。和埃克哈特大师约翰·埃克哈特(约1260—1327),德国天主教神学家和神秘主义哲学家,被尊称为“埃克哈特大师”。的联系。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谢苗·伊利奇冲着纽约那没有星星却有撒旦标志的黑色天空大声叫喊。天际的血色霞光把一切都塞进了贫民法则之中。“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是谁?”谢苗·伊利奇对着黑镜子喊道,而黑镜子没有回答他。他在黑镜子里照不出自己——确切点说,他没有看到希望在自己身影的底部看见的最后一个秘密。
  “是的,只有当我能在它——黑镜子——里面看见一个秘密的时候,我才能明白我为什么会投胎到这个变态的世界上来,最好还是不要投胎到这儿来。”谢苗·伊利奇想,“瞧吧,当黑镜子能照出我的样子的时候,说得准确点,能照出我的秘密本质的时候——我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被诅咒——也就是说,为什么我会投胎到这个世界。”
  然后,我的主人公的声音就变小了——不过是只能自己听见的窃窃私语。
  “您知道吗,”他窃窃私语道,“老太婆们要死的时候是什么样——说起来简直可笑。我在外省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老太婆的死,其实,她是自杀死的,她就躺在那个地方的电气火车下面,就在西方世界的中心。您是像别人传说的那样,认为这是因为孩子们离弃了她或者是那里有一个18岁的女同性恋吗?根本不是这样!她纯粹是出于无聊,才把自己白发苍苍的脑袋放到车轮底下的——就是因为无聊,所以她想获得一点真正的乐趣:说实话,没了脑袋,要乐趣有什么用?”
  “因为无聊就是现代文明的本质,一旦内心没有了上帝,那还剩下什么呢?只有无聊与毁灭。那个老太婆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我谢苗·伊利奇,在您面前,我不是像那个西方老太婆那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那样的人。瞧,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已经80岁了,还把脑袋放到车轮下,唉,说不定,她就永远下地狱了。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人可是多如牛毛啊。”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遭到了造世主如此这般的诅咒,那它到底该不该骂?跟上帝的诅咒比起来,人类的诅咒算得了什么?”
  “唉,在这方面甚至不可能有一点可比性。可是我啊,我再说一遍,对一切都瞧不起,包括我自己对自己的诅咒。我只对我自己的本质感兴趣。我是谁?我死后会是什么样?谁会在那里迎接我?谁会来吻我的尸体?我觉得,在目前还一直保持沉默的这面黑镜子里,就包含了答案!”
  谢苗·伊利奇停止了小声的自言自语。他的周围只有老鼠——在他位于纽约的斗室里,老鼠很多,它们生活得挺舒坦。
  听不到黑镜子的回答,谢苗·伊利奇就开始了连续好几天的酗酒。
  他活在纽约梦魇般的啤酒馆里,那里甚至没有醉鬼,因为谁也不会在意自己的无足轻重。
  谢苗·伊利奇自己也没法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根本不去在意别人,就这样,一连喝了好几天的酒。他喝的时候,在啤酒杯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喝下了自己的影子。这样做,反正觉得很幸福。
  最后,他不喝了。
  
  他喝了五天的酒,接着又休息了十天。十天的休息过后,有一天,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是一个人回的——他总是一个人,尽管周围还有别人。他点亮了灯,走到镜子跟前…… 他突然吓得跳到一边。黑暗退去了,消失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镜子竟然透着亮,在那无限的透亮里面,显出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可它又不是什么东西的镜像。这是一幅关于自杀和深渊的景象,他周围的现实中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景象。难道镜子照出来的是不存在的镜像?他竟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深渊就像一张可怕的血盆大口,里面仿佛别有洞天,俨然一幅中世纪的风景画:神秘的树木和城堡,中间是一直在变化的活物,确切地说,它们没有固定的外形。说不定它们是人——可是,是多么可怕的人啊!难道人就一定要长得像人吗?!它们是多头多臂的活物,它们的外形在不停地变化。在中世纪神圣的城堡和山峦中,所有这些“人”仿佛一股浊流在流动。
  谢苗·伊利奇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切都完了,”他想,“我在祖国度过的前半生都完了,这种侨居异国他乡的后半生也完了。现在,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喝酒,躺进棺材里,或者进疯人院了——一切都无所谓,反正还算当过老师呢。”
  就在这个时候,镜子里的图景又变了:最先出现的是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巨人。四只耳朵之中,有一只完全跟狗耳朵似的耷拉着。不过,巨人的所有眼睛都流露出和善的神态,尽管捎带着些许的不安。
  看来,巨人还不明白谢苗·伊利奇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谢苗·伊利奇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定在他自己身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就隐藏着这个镜子里看到的四只耳朵的活物。但是,房间里没有别人。
  当谢苗·伊利奇看完身后再看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面什么人都看不到了,一个长着四只耳朵的活物已经坐在了桌旁,就在他身边,完全是一副惊慌失措、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他走出了镜子,但在镜子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谢苗·伊利奇不禁一声嚎叫。他以前就爱嚎叫:不管是由于忧郁、孤独,还是因为整个世界的注定毁灭。然而,他现在的这声嚎叫,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对这个彼岸来客由衷的喜爱之情。
  这个两只鼻子的活物擤了一把鼻涕,开始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嚎叫的谢苗·伊利奇。它的眼睛里显示出四种不同的眼神。它的一只手伸向了茶杯。
  它说话时用的好像是传心术或者天使的语言,尽管如此,谢苗·伊利奇还是能感觉到有某种外在力量在问他一个问题,他回答了或者说尽力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第一个问题:“您在嚎叫什么?”谢苗·伊利奇以沉默作为回答,他的手也伸向了茶杯。
  “您是谁?”这是向谢苗·伊利奇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使谢苗·伊利奇勃然大怒。他真想拿茶壶砸这个陌生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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