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赤裸的午餐(上)

作者:〔美国〕威廉·巴勒斯作马爱农译




  威廉•巴勒斯(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914—1997)是美国“嬉皮”文学的大师,“垮掉的一代”的旗手之一,艾伦•金斯堡与杰克•凯鲁亚克的朋友兼顾问。巴勒斯生于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出身富裕阶层,毕业于哈佛,参过军,为获取生活经验从事过许多工作,还“自甘堕落”,沉溺毒品达十五年之久,其间十多次戒毒。他的作品由此也与吸毒结下不解之缘,甚至可以说巴勒斯所有作品的主题就是“吸毒”以及吸毒带来的恶果,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就是这本《赤裸的午餐》(1959),巴勒斯在“作者序”中称这本书是一份“证词”,是“关于一种病症的陈述”。他在终于成功戒毒后,“并不像大多数的幸存者那样对他们当时的谵妄病态只剩一个模糊的记忆,而是对这种病症及其谵妄之态作了确凿无疑的详尽札记”。书名“赤裸的午餐”是杰克•凯鲁亚克的建议,“这个书名就是这些词的本意:赤裸裸的午餐——在所有的人都看清了自己的餐叉叉着何物时那仿佛凝滞住的一瞬间”。如果说有“毒品文学”存在的话,那么《赤裸的午餐》就是这种文学的最高经典,但它也是美国文学、文化的经典作品。巴勒斯同他的大多数同代作家一样,始终被对“现实”的疑惧所困扰,害怕被固定在某种“现实画面”中。在他看来,我们周围的所谓“现实”,只是一种企图控制人类的邪恶势力,为“接管”人们的意识而构造的假象。毒品就是那企图控制人类的邪恶势力之一,而形象和文字对于人类也具有一种类似毒品的力量,巴勒斯把文字视为对人类的极大威胁,认为诸如美国的《时代》、《生活》、《财富》等影响巨大的杂志集团就是“一种控制系统……某种警察组织”。因此,巴勒斯发展出两个概念:“碎切”和“拼凑”,并运用于自己的小说实验中。《赤裸的午餐》就是一本典型的“碎切”和“拼凑”式的小说,甚至不能说它是本小说,只能说是一段段“札记”,或者不如说是来自淫秽的狂欢以及无聊的连环漫画中的滑稽粗鲁的一幕幕场景,外带一段段的科学分析。独立的情节片段互不关联,随意地扩展或缩略,仿佛毫无关系,却又共存于巴勒斯心灵的建构中。而且巴勒斯故意在作品中描写那些为传统和正宗文学所不齿的性、暴力、毒品甚至大粪等污秽对象,这也成了巴勒斯的作品一开始备受攻击的主要原因。但需要澄清的是,《赤裸的午餐》绝非色情文学,“性”反而成了嫉妒嫌恶的目标,冷酷的语言和海洛因一样令人丧失“性”趣。正因为这部古怪的天才之作其实抨击了社会的伪善,具有深刻的道德内涵,所以当巴勒斯被以诲淫诲盗的罪名起诉时,他得到了许多著名作家、诗人的声援,最终被宣判无罪。
  巴勒斯于1974年戒除毒瘾,此后还创作了《爆炸的票子》、《星星快车》、《野孩子》、《终结者》等作品。他的夸张、怪诞以及故意对秽物的尽情描绘实有深意,远可与斯威夫特、拉伯雷相比,近则与亨利•米勒、塞利纳以及让•热内略属同一个系统。他的作品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和反经典的“经典”,值得我们去认识和认真对待。
  冯涛
  
  序
  证词:关于一种疾病
  我45岁时从那种疾病中醒来,平静、理智,健康状况不错,只是肝功能较弱,皮肉看上去不像真的,这是疾病幸存者们身上常见的……。大多数幸存者记不清当时的迷乱状态。而我似乎对这种疾病和迷乱状态做了详细的笔记。我不能准确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做笔记的,这些笔记现在以《赤裸的午餐》为名出版。这个书名是杰克•凯鲁亚克美国小说家、诗人(1922—1969)。“垮掉的一代”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小说《在路上》、《达摩流浪汉》和《孤独天使》等。提议的。我最近康复了才明白这个书名的含义,也就是它字面表达的意思:赤裸的午餐——一个凝固的时刻,每个人都看见每把餐叉尖上戳着什么。
   这种疾病就是毒瘾,我做了十五年的瘾君子。我说的瘾,是指对毒品上瘾(毒品是鸦片以及从杜冷丁到右旋吗拉胺一种止痛药。等各种化学合成物的制剂)。我用过许多形式的毒品:吗啡,海洛因,地劳迪德盐酸氢吗啡酮,一种镇痛药。,优可达羟二氢可待因酮,一种镇痛药。,鸦片全碱,蒂考迪,蒂奥新,鸦片,杜冷丁,美沙酮一种镇痛药。,右旋吗拉胺。我抽毒,吃毒,结果都一样:上瘾。我说的毒瘾,不是指凯弗(keif),大麻,印度大麻,仙人球毒碱,死藤草,LSD6 麦角酰二乙胺6,一种致幻药。,墨西哥裸盖菇制剂,或幻觉剂类的其他药品……。没有证据显示使用任何一种幻觉剂会导致身体的药物依赖。从生理上说,这些药物的作用和毒品正好相反,美国政府和相关的禁毒部门对上述药物和其他麻醉药物的热情导致了两类药品的混淆,这是很可悲的。
  在十五年的瘾君子生涯中,我亲眼目睹了毒品这种病毒是以什么方式运作的。毒品就像金字塔,上层吞噬下层(大毒枭总是脑满肠肥,街头的吸毒者总是骨瘦如柴,这绝不是偶然现象),直到塔尖都是这样。塔尖不止一个,因为世界上有许多食人的毒品金字塔,都是根据下面的垄断基本原则建造的:
  1——绝不把东西白白送人。
  2——能不多给决不多给(总要让买者饿着,总要让他等着)。
  3——但凡有可能,一定要把东西再捞回来。
  毒贩总能把货再捞回去。瘾君子需要越来越多的毒品来维持一个人样儿……花钱摆脱毒瘾的困扰。
  毒品呈现垄断和控制的框架。瘾君子站在一旁,听任自己犯了毒瘾的双腿把他带上毒船。毒品可用数量表示,并可精确测量。服用的毒品越多,拥有的东西越少,而拥有的东西越多,服用的毒品也越多。那些使用麻醉药品的人都把它们看得很神圣——佩奥特碱从墨西哥佩奥特仙人掌中提取的致幻剂。崇拜,死藤草崇拜,印度大麻崇拜,裸盖菇崇拜——“墨西哥裸盖菇能使人看见上帝”——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毒品是神圣的。不存在鸦片崇拜。鸦片像金钱一样粗俗而有定量。我曾经听说印度有一种有益的、不会成瘾的毒品,被描绘成一种美丽的蓝色潮水,称为甘露原文soma,吠陀仪式的文献中提到的能致醉的植物液汁。,如果甘露真的存在,毒贩也会把它装进瓶里,取得专卖权,独家销售,然后它就变成了普通的、咱们熟悉的毒品。
   毒品真是一种理想产品……是无法超越的商品。用不着广告推销。客户自会从阴沟里爬过来求着购买……毒品商人不是把产品卖给客户,而是把客户卖给产品。他无需改良和精简他的商品。他羞辱并精简客户。他用毒品支付他的雇员。
   毒品产生了“邪恶”病毒的一个基本准则:需求的代数学。“邪恶”就是以极度需要的面貌出现,绝无例外。瘾君子就是一个极需毒品的人。超过一定次数,需要就成为没有限度、无法控制的了。用极度需要的话说:“您不?”是的,您会的。您会撒谎、骗人、出卖朋友、偷窃,什么都做,就为了满足极度需要。因为您处于完全不健康、完全着魔的状态,不可能采取其他做法。瘾君子是病人,他们不可能有别的行为方式。疯狗除了咬人别无选择。自以为是地端起架子根本没有用,除非您的目的是让毒品病毒保持活动。毒品是一个巨大的产业。我记得跟一个曾为墨西哥口蹄疫委员会工作过的美国人聊过。六百块钱一个月,外加可以报销的费用。
   “这种流行病会持续多长时间?”我问。
   “只要我们让它继续流行……是啊……说不定口蹄疫会在南美洲爆发,”他想入非非地说。
   若想改变或消灭一座按顺序排列的数字金字塔,就必须改变或移去底层的数字。若想消灭毒品金字塔,也必须从金字塔的底部开始,那就是街头的瘾君子,而不是不切实际地把精力放在所谓的“大毒枭”身上,这些人都是可以随时替换的。在毒品方程式中,必须靠毒品为生的街头瘾君子才是那个不可替换的因数。不再有瘾君子购买毒品时,也就不会再有毒品交易。只要对毒品的需求还存在,就会有人提供服务。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