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自拟的挽歌
作者:〔中国〕梅申友作
他是勇敢还是伪善?
从他对于另一个概念——“平等”矛盾的看法中,我们也能看出诗人那非凡的洞察力。文明社会,人人平等的意识似乎已成共识,然而这样的平等也许仅限于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平等。在人类的精神王国里,等级是始终存在着的。跟荷尔德林一样,他认为“等级、博爱和自由”,才是人类生存的规则。诗人追求渴望通过不停地阅读、写作和思索,摆脱琐屑生活的纠缠,进而跨过精神王国的门槛,获得跟过往的精神贵族交游的资格。他的姿态是诚挚而卑微的,“但愿我能证明自己够格,加入到那高人一等者的行列,牵着国王的衣摆,跟在高贵者的后边”(《论人的不平等》)。
如此谦敬的态度令人动容。他之所以放低姿态,也许是因为他体悟到,自己在大多时候,跟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当死亡的阴影愈发沉重之时,那种众生无异的感觉会愈发强烈。“我很宽慰。跟众人相比,我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我跟他们一起期待宽恕”(《人们》)。夕阳将坠,免不了对人世要生出一番留恋。凡身肉胎,七情六欲依旧在时时萌动。作为理性的动物,人们需要控制欲望,然而欲望本身并无过错,甚至值得颂扬,毕竟那是生命的原动力依然勃发的表征。在《真实的自画像》中,诗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异性的渴慕,何其率真,何其勇敢:“我看到迷你裙、休闲裤、水波布下的双腿/挨个窥看她们的腿和臀,在情色的想象中安眠/老色鬼,你该入土了!别再贪图年少的追逐和欢娱/可我总是听从情色想象力的指派,构筑凡世的情景;一贯如此。”
米沃什以诗名著称,可他很少谈论诗艺,这对嗜谈诗论的诗人圈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拒绝对某一首诗的内部构造发表评论,这种反对过分阐释的主张,跟桑塔格的立场不谋而合,自然也会招来学院派的不满。然而,他我行我素。他反对语言派的诗歌实验,推崇准确、澄明的词语。当后现代派诗人一味强调语言的自足时,他没有人云亦云,坚信语言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诗歌的质量取决于诗人内在品质的修炼和对艺术的自觉追求。然而,终其一生,米沃什对自己的作为是否完全满意呢?答案是否定的。他承认自己没有真正做到言为心声,“可我跟别人一样,只重复那些社会认可的词语”(《沉默的地带》)。按照现代语言学的理论,“语言”是群体现象,“言语”是个人所有。
当然,我所说的非我所想
文明社会值得尊重
不论谈话,还是作文
谁都不该袒露我们
体内隐秘的伤痛(《显而易见》)
回首自己的写作生涯,诗人万分歉疚:为什么没能挖掘出更多个人化的言语呢?是自己笔力有限,未能达到意到笔随的境界?还是出于对社会规范的顾忌,不敢道别人所未道,以致让自己的艺术追求偏离了既定的方向?我们无从准确知晓,它藏在诗人自己的心里,也可以说是藏在每个读者的心里。扪心自问:哪个人的心底没有隐秘?它们不足(也许是“不可”)为外人道,只能永远地被封存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难能可贵的是,米沃什没有摆出一副圣人的态势,而是直陈自己的胆怯和缺陷。他的诚实和率真,堪为人表!
如今,斯人已逝。“死去‘有’所道,托体‘何所归’?”或许他已经得偿所愿,成为“葡萄园里的一名花匠”(《迟至的醇熟》)。诗人在劳作之余,我想他一定会不时地重返尘寰,仰卧于故乡那翡翠的山谷间,倾听着虫鸟的嗡鸣、人世的叹息。
(责任编辑 沈维藩)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