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自拟的挽歌

作者:〔中国〕梅申友作




  用诗歌记录历史,用诗歌书写人生。这句话用在米沃什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用诗歌,反映侵略者的残暴,激发同胞反抗强权的决心,礼赞现世生活的来之不易,记录自己对生命的思索。手头上的这本大部头的《米沃什诗歌新编》(New and Collected Poems,1931—2001;743页),是烛照诗人创作旅程的一盏灯。那或长或短的诗句,犹如一串串深沉而又清晰的脚印,在灯火的映照下,见证着诗人不平凡的一生:从流连乡谷的少年,到慷慨激昂的热血青年,再到流亡异国的自由斗士,直至衣锦还乡的耄耋老人。米沃什一生著述丰厚,年过九旬,依然笔耕不辍,灵感的源泉非但不见枯竭,反而有愈发汹涌之势。读完《诗歌新编》的最后一部分——诗集《此》,不禁要赞叹他那历久不衰的创造力。《此》熔铸了诗人对苦难、爱情、生命以及死亡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可以说是诗人自拟的挽歌。
  米沃什出生在风景幽美的伊萨谷,山川河流、蜂蝶花草是他童年生活的注脚,培养了他对大自然深厚的感情。辗转异邦大半生,可故乡峰峦湖泊的倩影,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为了追求社会的正义和心灵的自由,诗人年纪轻轻就流亡国外。这番经历让他长期遭受国人误解,以为他是叛国求荣。其实不然,终其一生,他都在执著地维护着母语的纯洁,时时念叨着家乡的风物。阔别祖国几十载,直到晚年才得以重返故里。面对故乡的山水,他如归童年。诗人自幼喜爱动植物,喜欢出门走走看看,徜徉自然。他盯着眼前的蕨草,仔细打量着。瞧它们那些形态各异的边角:“像柳叶刀、宝剑/又如心脏、铁铲/凹槽和锯齿一般/参差不齐”(《溪边》)。他从小就喜欢观察,这训练了他捕捉细节的能力。面对外物,他能做到心无旁骛,对细节的关注能做到“不依不饶”。这不是博物学家般冷静的审视,而是一颗悲天悯物的心灵,在向弱小的生灵致敬:“淡白的花序/似深色的圣杯、亮黄群星/丛生的小蔷薇/坐下来/看着土蜂飞来飞去/蜻蜓舞动,捕蝇鸟张开翅膀/黑甲虫在缠结成团的树枝间忙碌。”
  恬然生存即是至福,无关乎生命大小。在诗的结尾处,诗人借造物主的口吻抒怀:“不管是那沉默的岩石——它自创世之初就已存在,/还是终归殒灭的生命,/让你心狂的是它们此在的美。”
  对于一个生活顺当的人,有如此闲情逸致,似乎不足为奇;然而对于苦难浴身的米沃什而言,诚属不易。毕竟,他目睹过众多令人发指的暴行,亲历过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磨难。然而,艰辛和苦痛并没有让他灰心绝望、悲愤厌世。他像一棵愈伤弥坚的橡树,风吹雪压、雷击刀斫,都奈何不了它。面对一切暴力,它都能坦然领受,甚至心存感激。毕竟是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赐予了它充足的阳光和水分。那剥落的树皮、袒露的树干,只会令它心生自豪——那是岁月的见证。苦难面前,米沃什坦然笃定。他把不幸看成是上帝对他的考验,不因为悲剧和灾祸,而放弃对信仰的坚守。这种约伯式的坚韧让他达到了一种超然的心境。在他的诗作里,看不到自白派诗人那种对个人痛苦毫无保留的展示,也没有愤世嫉俗者的郁闷和怒气。他不像罗伯特•洛威尔那样,在作品中袒露“长时间的抑郁,接连好几周的恐惧,/把滞留病房的日子当成是假期”(《致罗伯特•洛威尔》)。在另一首致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诗里,米沃什用调侃的口吻,比较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我学会了与绝望共处/突然在那里发现了菲利普•拉金/他说生活的面目一律可憎/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戴德感恩/呼吸本已不易,无需/他用空虚吓人”(《反对拉金的诗歌》)。值得注意的是,米沃什的诗作大多是不拘韵律的自由体,可在这首诗里,他却模仿拉金的风格,难得一见地使用了谨严的韵体,其揶揄之态不言自明。
  米沃什总能推己及人,由个人的不幸联想到他人之灾难。他省察自己的灵魂,进而注目人类的心灵。他用个人的行动和诗作,旨在说明苦难不应该陷入悲观或者虚无的泥沼,罹难者最终要勇敢地走出泥沼。“要知道,我们终究得非所愿,最伟大的美德是顺从和坚守。”(《艺人》)既然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人们就不应该放弃希望。
  是什么能让诗人做到如此坚韧,不怨不弃?信仰。是信仰提供了忍痛前行的动力。米沃什是天主教徒,自幼熟读《圣经》,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宗教思想家舍斯托夫和法国思想家薇依的作品。可他不是麻木狂热的信徒,而是在质疑和追问中寻求生存的真理。真理尽管不一定能找得到,可心存信念,总比堕落绝望要好,“纵使我像约伯一样苦难连连/我还是应该保持沉默,称赞万物内部/永恒的秩序”(《处方》)。这是米沃什治疗信仰危机的处方,即使这处方最终不能将他完全治愈。对于宇宙内部的秩序,他是宁信其有,勿信其无。也许他算不上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此》一诗中,他很少直称“上帝”(God),而是用“王子”(Prince)、“大王”(King)、“大人”(Majesty)、“全能”(AllKnowing)、“您”(You)和“造物主”(Maker)来替代。随着现代生物学的发展,关于人的起源,“进化论”取代“创造论”已势不可挡。《圣经》中上帝造人的说法可能只是个谎言。尽管如此,人类却不可以就此将造物主的天堂摧毁。颇有意味的是,米沃什对创世纪的故事进行了改写。在《园丁》一诗中,诗人认为亚当和夏娃在被放逐之前,是住在另一个地球上的,他们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着。他们之所以被创造,是另有目的,“不是要让他们向世间的王子兼主人躬身”。在那个花园里,看不到上帝的影子,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园丁料理花园。他告诫亚当和夏娃勿生觊觎之念,可惜他们俩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这让花匠迷惑不解,他禁不住要问:“你们真有跃入深渊的必要吗?/真的要构筑体系,弃我/永久呵护的神话于不顾?”结尾部分,园丁难以置信地补述了一句,“圣书里揭示了真相:我是人的面庞”。自始至终,诗人没有将花匠的身份点破。很明显,这个形象跟《旧约》中那个脾气暴戾、有错必罚的耶和华迥然不同。他充满慈爱、予人尊严。他警告始祖远离知识之树的初衷,也是抱着善意的目的。他只不过不想让他们过分迷恋理性,陷入“构筑体系”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这个园丁就是上帝吗?诗人没有直言,读者自可揣度。诗人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只会使唤诗人听命于己的暴君,而是长着一副人类的面孔,尽心呵护着人类。
  米沃什对于上帝有无的态度是复杂的。在灾难面前,上帝的无动于衷不免让人怀疑他的存在。诗人对自己的痛苦作了形象的描绘,“你开心的一瞥令我备受煎熬/像一只毛虫,我被钉在/黑刺李的针枝上”(《一个酒鬼闯入天堂之门》)。上帝是对人世灾难束手不管的自然神,还是根本就不存在?对于后一种推测,他没有贸然作答。他不敢断然宣称,“你并非全能,你所谓的裁决也不存在;/人世全由偶然支配”(《一个酒鬼闯进天堂之门》)。他能做的就是坚忍地生存,并且不停地赞美。当死亡来临时,诗人恳求造物主的怜悯,让他摆脱挣扎的痛苦:“尽管您的苦难不能让世界免除痛苦,在我垂死挣扎的时刻/请帮助我——就用您的苦难”(《祈祷》)。
  这样矛盾的心理是诗人不断思考的体现。面对苦难,他默然承受。这是虔信者真诚的表白,还是软弱者的开脱之辞?就这种硬汉形象,他也质疑过。在《漆黑的绝望》一诗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困惑,在读者眼前袒露出一颗真实坦诚、毫无伪饰、勇于剖析的心灵:
  面对晦暗的疑虑,漆黑的绝望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
  我强作笑颜,哪怕欢乐全无
  岁月已让哀恸显得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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