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补过的生日

作者:[俄罗斯]娜塔丽娅·别洛乌索娃作 章晨 译




  “我的朋友们……”
  开场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冷静、淡淡嘲讽,这意味着冷静与嘲讽外衣之下隐匿着秘而不宣的,但是在场的人都很明白的情感,只有扬善于做到这一点。
  “对于我来说这次生日非常重要,我有一些年没有庆祝生日了,谢谢你们接受我的邀请,我们终究在一起过了一个生日,我很高兴,为大家的健康干杯,朋友们,祝你们健康!”
  生日晚会照常进行:某人与某人谈论着某些事,某人与某人跳舞、喝酒,说着关于某人的笑话。窗外夜色浓郁,室内音乐舒缓、悠扬,大厅中的顶灯熄灭,喜欢继续吃喝的人移向厨房,喜欢聊天的人到其他房间去,我坐在安乐椅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瘦干儿”和他那形影不离的发胖的女士在落地灯光之下慢悠悠地跳舞。扬走了过来,坐在圈椅的扶手上。我们俩相对无言,斯汀给我们唱着《我的心》。
  我从上向下打量着扬,问:
  “总的来说……你在那里还好吗?”
  我这样问使他不可能按常规,按美国式慷慨陈词地回答,可我万万没有预料到下列的回答:
  “你知道吗。”扬在沉默片刻之后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我生活中美好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我本想告诉他,最近我想到我的生活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此刻我的嗓子干得难受,我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俩的手指牢牢地交织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坐着,久久地面面相觑。
  
  五、茶碗
  
  “瘦干儿”把我们俩送到我家楼门口,门口的灯不知什么原因不亮了,楼道走廊里也一片漆黑——夜色中宽大的门洞好像地狱的入口,扬给我打开车门把我送到二楼,一路上磕磕绊绊,嘴里骂着“见鬼”,笑着在家门口看不见钥匙孔,费了半天劲,好容易才听到开锁的声音。
  我清楚地知道扬马上就要离开,我掩饰惜别之情,故作高兴的样子说:
  “你不想看一看我生活得怎么样?要知道你没有来过这里啊。”
  我打开灯,遇到扬射出的凝视的目光,这目光与那时在大桥上的目光一样:
  “那么,我可以留下吗?”
  我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
  “当然可以,只是不能留到清晨……好……我去泡茶,喝点茶,说说话……别胡思乱想……”
  扬爽朗地笑了,说:
  “好,我下楼告诉司机让他不要等我。我马上回来,很快!”他旋即淹没在黑暗中。
  我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在电脑上盖上一张纸,在掉漆的小桌上铺了一块英国刺绣桌布,摆上糖罐、茶壶,我走到柜橱前去拿茶杯。
  一个精致的茶碗,色调柔和,明暗相间,仿佛不知名的海洋动物的外壳,碗口上的金边儿因嘴唇的多次接触而微微退色,但仍不失其金灿的光辉,碗内光滑如镜,碗底闪出半圆形的光泽。
  茶碗的外面花色精美,淡淡的玫瑰红、浅灰、淡蓝,浑然一体,这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个茶碗早已从厨房摆到玻璃柜橱之中与其他传家宝并列。看着它……我回想着……且慢,怎么能叫回想呢?它的历史发生在我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不过在这个茶碗中有某种魔力复活了,它再现了那个我不记得的时代、那些我只能猜测的故事细节。
  ……寂静的黄昏,远处传来留声机的乐声。暮色笼罩着公园里的绿色小径,四层楼房的高大窗户敞开着,河上落日余晖的最后反光斑斑驳驳地投射在玻璃上……这幅画从神秘莫测的远处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不能叫作记忆,画面上有声有色,有立体感,有力。久远的、我不认识的客人们欢笑着,圆桌上方的绿色吊灯闪出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喜庆光芒,留声机不知疲倦地播放着狐步舞曲(已经放了很多遍了)。餐桌上放着红葡萄酒和茶,馅饼已经快吃完了,可是交谈却没完没了。与房屋主人并肩而坐的是个栗色头发的女人,她笑着,但是却不快活,好像北欧童话中的小精灵那样与世俗的欢乐格格不入……她用食指轻轻抚摸茶碗口上的金边儿(未曾触动的金色闪闪发光),她低垂双眸,提醒自己:他回来了。这个夜晚,笑声,狐步舞曲,茶碗——一切都是因为:他回来了,他的身材颀长,性格爽朗,他在乐声的伴奏下与她跳舞,满屋子里使劲旋转,不停地说:“噢,我的小精灵,我的小芳芳……”他在这里。再也不必为他牵肠挂肚了。
  这个茶碗是1946年我爷爷从德国带回来的,第一个使用它喝茶的是我奶奶,直到晚年,她依然是以非尘世的宁静而又忧伤的目光看待世界,仍旧是童话中的小精灵。
  我受宠爱,娇惯,很不懂事。有一次我求奶奶把这个旧茶碗送给我,我喜欢摸它、看它,它是那么晶莹,当时奶奶不肯给我,我很吃惊。我给自己倒了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只是为了体验嘴唇接触到那光滑、温馨的金色碗边时的那种惬意,喝得不能再喝了,再次毫无指望地央求奶奶说:“奶奶,求你了……”最终,奶奶送给我一个小精灵特有的微笑,回答说:“茶碗会送给你的,那是在以后。”“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我渴望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时。奶奶说:“等我死了以后。”我吓得不敢说话了,这只是一秒钟的害怕,因为在我当时的世界里是没有死亡这个概念的,于是我把奶奶的回答理解为“永远都不会送给我”。既然如此,这个东西肯定是稀世之珍,莫非它有什么魔力不成!
  真的,茶碗散发过(至今也散发着)温柔的、音乐的魔力,这倒不是由于萨克森瓷器工匠的精湛手艺,而是在于1946年的那个夜晚,这只精美的细瓷茶碗永远浸透着那个夜晚的美妙情调。
  我从柜橱里拿出茶碗,摆在桌上:“和谐愉悦永无止境。”我说出我们俩心照不宣的第一句话来迎接扬的到来,并焦急地听着:他能否作出回应,是否忘了?
  “‘我们现在马上就喝茶?’是这样吗?”扬一边在走廊里挂大衣,一边流畅地回答。
  我又一次看着他的动作——自信、温和、准确。手指上较粗的结婚戒指熠熠发光:不按我们的规矩——戴在右手上,而是按美国方式——戴在左手上。我面对他那时髦的美国妻子感觉到瞬间的不自在,不过我坚信,我决不会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情,即使我偶尔有点离谱,扬(看上去他是顾全家庭的典范)也会立刻阻止的。因此,我沮丧地谛听内心重复的声音:伊丽娜,你千万不能做出什么蠢事,那样太丢人!你心眼里不是想出了一些花样了吗!你要谨慎……
  在圣餐之后不想吃,也不想喝。不过,对我们来说,喝茶总是最恰当的礼仪,这与修道院的宗教礼仪已无直接关系。我讲述了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切:今年秋天从未有过的暖和(据说波克罗夫市菜园子里的玉莲重又开花了);妈妈和爸爸住在我工作的电视塔附近(恰恰是我童年梦想居住的地方);《指环王》的导演的全部经历;讲述街对面住的邻居规劝他的邻居戒酒后走上了正路。
  扬如同往常一样时而简短地评说几句,品味着祖母茶碗中的茶香,我看着他喝,好像他每喝一口茶,他的内心里都会掀起一阵波澜,或是会有某种东西溶化似的——犹如太阳和水在融化与冲刷冰坝。于是他开始讲述怎样飞抵俄罗斯,怎样娱乐、胡闹,他边说边做着手势。
  我们哈哈大笑,扬喝完了茶,把空碗放在桌上,然后说:
  “你可能会笑话我,可我总觉得我一直处在似乎无家可归的状态……而此刻,我好像是回家了,而你好像是在等着我。真可笑,因为这不是回家,我并没有回家,而你也不是在等着我。这一切只是一种了断。”
  他不吭声了,我凝视着扬,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说“永远留下来吧”——他就会留下来的。这种甜蜜诱人的感觉持续片刻之后,我说:
  “好啊!我很高兴。”
  可是,扬,你不是为了永远留下而回来的,你回来是为了作一个了断。我们——我和你总是过不够我们从前的美好时光,因此我们觉得未来毫无乐趣,平淡乏味,总是希望找回什么,不到30岁,我们已成了孤独的老人,叹息永不复返的往昔。但是,所幸的是你明白了一切都不可逆转,只是需要一天,过去的一天,比如:生日。而我明白了需要两件非同寻常的东西,比如:黑色小球和传家宝——茶碗……
  “我也很高兴。”
  寂静,钟声——不是我家的,而是邻居家的,低沉的钟声透过墙壁传到这里,像往常一样,我仿佛看见无数昏暗的穿廊式房间,里面摆满巴罗克式的雕塑和带穗子的窗帘。扬准备走了——这里离他父母家只有两个街区,他后天清晨起飞,他希望我们能再见一次面。
  送走他以后,我把碗盘放到盥洗盆里,打开水龙头,心里想着,我的那些女友对我现在的行为将会说:“把到手的幸福白白送了出去。”我苦笑了一下,归根到底,我还是不能像她们那样成为普通的大婶。
  六、收音机
  由开车能手“瘦干儿”驾驶的汽车好像在沥青马路上面飞行。我们从飞机场回来向城里行驶。收音机播出:彼尔姆气温零度,公路能见度良好。我们刚刚送走了扬:我们看着他怎样登上舷梯,看着飞机怎样转向跑道,看着飞机怎样在覆盖薄霜的凄凉土地上缓缓起飞。“瘦干儿”提出用挥手帕来告别,他说这意义深重,可是他没带手帕,我只好用手套代替手帕。
  “一路上怎么不说话?吵架了,是不是?”“瘦干儿”关心地问。
  “没有,你有香烟吗?”我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瘦干儿”朗声大笑,我把香烟扔到了窗外。
  “现在播放音乐!”从扬声器中传出一个悦耳的男声,歌曲的名称是“亲爱的,为了你!”紧接着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它“像白夜一样清澄透明”:
  
  “你好,
  我很久没有这样和你在一起……”
  
  “瘦干儿”撇了撇嘴想要关掉,而我出乎意外地拦住了他的手。
  
  “12月出生的孩子的情结,
  迫使我放弃熟悉的一切。
  我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
  直至……
  如果你想听歌,
  我愿为你歌唱,
  如果你想喝水,
  我愿为你变成清泉。”
  
  我们——扬和我——快速地拉开距离。他飞向高空,飞机后面划出金色的轨迹,秋风卷起毛茸茸的浮云,并把它展开在轨迹上。而我留在大地上,晨曦初照,金光弥漫,远处的城市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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