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大俗大雅
作者:吴茂华
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天生就是那种“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王勃)的达人欢哥。他平生最喜欢的两个人物。好兵帅克、卓别林之放诞不羁精神已融入他的血液。无论环境如何恶劣荒谬,他都有攘解之道。其幽默的灵魂就像石缝中的小草,从荒芜中透出一片生命绿色来。
文革期间有一则关于他的传闻,说是车辐和文联机关干部下放西昌“五七干校”,在弯丘农场劳动改造。当时白天挑粪种菜劳动强度大,晚上绷紧阶级斗争的弦。还要政治学习。伙食又吃得差。人人疲惫压抑而无奈。农场边有一野林子,常有男女在此亲昵野合,遗下一块块布单子。车辐休息时在林边散步,将布单捡回,洗净缝缀成门帘挂起。别人笑他,他说:“此物避邪,最避邪嘛!”其魏晋风度大不拘,可见一斑。
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中某日,我和先生流沙河到车府拜访。其实为文联大院角落靠墙、底层一楼一间不起眼的房子,狭窄黯淡又有些潮湿,车辐取名“剩骨斋”。我问斋名来由,他答曰:别人吃肉,扔一根骨头给我。就叫剩骨。接下来,他和流沙河忆起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中凶险事,说起某某左棍整人如何狠毒刁钻,现今湮没失势的情形。他高声说道:“我今天坐马桶上,突然心中一下子安逸得很,想起那些整人害人的狗东西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我这老儿,还上下通泰。你说怪哉不怪哉?”说完,一脸堆起儿童般得意,又有些狡黠的诡笑。
四
古人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从上世纪80年代起,车辐的快乐日子就像小鸟儿重新飞回来。虽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鹤发童颜,胃口牙口都不倒。自称“除了钉子,都嚼得动”。他脚下像安了一个车轱辘,遍访旧雨新知,满世界疯吃疯跑:北上京城访丁聪、吴祖光、秦怡、黄宗江,南下广州会关山月,上海拜巴金、何满子……,忙得不亦乐乎;而且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中国南北菜系他无所不知、无所不尝。一次在他家里,我一进门就见他一人端坐“剩骨斋”书桌旁,面前一杯一盘,正举筷慢慢品尝陕西友人送来的羊肉制品。他一边咂嘴示香,一边打开话匣,向我讲起这羊羔美酒的来由和妙处,大侃饮食经。
90年代以来,成都的餐饮业发达红火。这时的车辐虽已坐在轮椅上,改不了的还是“十处打锣九处在”的德性。几乎每个星期。都是餐馆老板、名厨有请。车爷出山到谁家,谁家餐馆就有脸面,有品牌效应。他老人家白发稀疏,头戴一顶贝雷帽(自称“蓝盔部队”),脖子上还缠一条点花绸巾。大腹便便地坐在轮椅上,被人前呼后拥抬上抬下,出入灯红酒绿馆堂,觥筹交错于美味佳肴间,于盘中指点江山。美食大家的气质丰度,舍他其谁!
2001年9月,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夫妇到成都,下车伊始就来找车辐寻吃的。那次由魏明伦做东,在顺城街吃火锅。车辐躺坐在轮椅上,像抬滑竿一样闪悠闪悠被抬进餐厅。这回是红色帽子压在白发上,雪白的餐巾像围嘴挂在胸前,安坐桌子正中位。吃东西照样大嚼大啖,宝刀不老。席间,黄苗子、丁聪忆起三四十年代在成都往事,唏嘘感慨。车辐耳背昕不清,擦嘴之际,突然指着郁风插一句:“她当年有一双修长美腿!”风马牛不相及。众人愣住,随即喷鼻大笑不已。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席后茶话时。黄苗子拿相机要拍车辐,他先生乘机挪近郁风,将一头白发歪向郁风怀中一靠,装嫩装小。黄苗子笑眯眯拍下精彩一瞬。后来车辐又拿出丁聪上世纪40年代在成都为他作的画像传阅。黄苗子、郁风在背面写道:“车爷半老,丰韵犹存。”妙用“徐娘半老”之典。流沙河、魏明伦皆题词于后。
林语堂说过:“中国人领受食物像领受性、女人和生活一样。”此话简直就是预先为车辐画像写照。车辐先生在文联工作几十年,也没有什么级别或高级职称,据说后来补了一项曲艺协会研究员什么的。但虚衔不和待遇挂钩。他老人家至今九十多岁了。儿女孝顺,家庭和睦,还是两袖清风,在“剩骨斋”里欢度晚年。他是散仙,不在乎这些。我倒觉得,据他洒脱而天真的德性,社会上送给他的两头衔“烹饪协会理事”、“老年性学研究会会员”作为他的“职称”。倒是实至名归而不虚也。
五
车辐先生除60年代著《李德才曲艺艺术》而外,在耄耋之年还陆续有四部著作问世:《川菜杂谈》、《采访人生》、《锦城旧事》、《车辐忆旧》,不仅有趣耐读,更具有研究民俗风情、地方文化和历史掌故的价值,在文化界很有影响。特别是用四川方言写成的长篇《锦城旧事》,堪称一部旧成都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上海文章大家何满子对其评价一语中的:“进入小说,你就进入了往日的成都”。想起车辐长期曾被某些人目为“旧社会”,如今看来,倒也算是实话。
车辐先生七十多年文章生涯,最大限度地展现了他人生画卷的色彩、社会通人的特点。他是真名士、大风流。
(题圈为车辐先生近影)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