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大俗大雅

作者:吴茂华



  车辐先生一无背景。二无头衔,无党无派,甚至连作协会员都不是。他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当记者,以后在四川省文联做一普通工作人员,直至退休。乃一介平民布衣,有何本事招风揽月于文化界而成名?流沙河先生与他相交多年,对他综而言之概括为“写、吃、唱、玩。”车辐夫人毛氏白头与之相伴七十多年,总结为:“这个人累得、耍得、胀得、睡得、写得,结构特殊,值得研究。”
  
  一
  
  20世纪初叶,车辐出生在成都西东大街的“天恩店”。这是一家集食宿一体的百年老店。清代到省城赶考的学子、南来北往的商贾贩夫、流浪艺人皆住宿于此。车辐出生时家道中落。“天恩店”早已当给北门李家经营,只留下幽静的后院属车家宅子。小小后院花木扶疏,书房一副对联:“养鱼一寸二寸;种竹三竿两竿。”堂屋有金字大匾“懋德堂”,与前院天恩店头进门砖墙正中。红砂石上刻的“囊萤世泽”四个大字相映照,无非是说明车氏乃诗书传家。《晋书·车胤传》,说车胤“博学多通,家贫不得油,夏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所以车辐说自己是一个“破落了的飘零子弟”,30年代当记者写文章还用过“囊萤”的笔名。
  “天恩店”地处旧成都东大街商业繁华之地,店子不大。却也有“一把铜壶煮三江,南来北往皆是客”的气派。那四方八面来成都的贩夫走卒、袍哥大爷、打扬琴弹琵琶说相书的艺人、五行八作的各色男女构成一个斑驳陆离的小社会,在少年车辐的眼里该是怎样有趣的世界!店里卖的那些八宝三合泥、油煎艾粑、灯影牛肉、凉面、拌兔丝等精美小吃。香味飘溢进后院。还有那悠悠扬扬的扬琴声、叮咚的琵琶调、盲艺人婉转低徊的唱腔,怎不叫在书房读书的少年心猿意马!“每天晚上我都要到店子里去听这些玩意儿,它启发我幼小心灵的快愉,后来我也学说几段相书,哼几旬‘西官夜静百花香,钟鼓楼前恨更长’的琵琶调。使我最感兴趣的是钻进布笼笼内说相书的曾炳昆,滑稽笑人,使得人人心快。”还有当时唱扬琴的李德才、打道筒的贾瞎子后来都成了他的朋友。“我从小就喜欢吃”,车辐的一辈子好吃好玩,应该是在天恩店练就的童子功,所以几十年后写出《川菜杂谈》,得享美食家的称誉;而少年时与那些民间艺人的熟识、同情于底层人物身世的凄凉卑微,亦是他后来写成长篇《锦城旧事》的底色。天恩老店成就了他一生都是性情中人。
  多少年后。那些艺人都还记得他。某次一盲音乐家过街,车辐上前搀扶。那人一触到他的手便问:“是车娃子、车老疯么?”(此“疯”指性情而非精神病)可见其熟稔程度。
  抗日战争期间,天恩店毁于日本飞机轰炸,仅留下后院车家宅子。那时的车辐已是成都一名青年记者。
  
  二
  
  车辐最活跃的记者生涯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战前后。他以车寿周、瘦周、杨槐为名,写了许多揭露黑暗,主张抗日的杂文,刊于《国难三日刊》、《星芒报》、《华西晚报》等报纸,引起社会反响。流沙河说当年他读小学,在报章上看到车辐的大名:读初中想当新闻记者,就是读了他写的《黑钱大盗李贵》一文。可见车辐当年属热血青年,进步力量一边。
  抗战期间,江浙京津大批文化人流亡到成都。上海“影人剧团”在总府街智育电影院公演《流民三千万》,由名导演沈浮、名演员白杨、谢添、吴茵等领衔献艺;有吴祖光、丁聪、陈白尘住五世同堂街创作作品:关山月入蜀在督院街办画展:刘开渠作春熙路孙中山铜像及东门无名英雄雕塑,……从而为大后方成都闭塞的空气带来新鲜浓郁的文化气息。
  1939年,中华抗敌文协成都分会成立,冯玉祥、老舍、萧军等到成都祝贺宣传抗日,车辐任该会理事。他当记者熟稔社会,遍交三教九流,作风潇洒又有一副侠义心肠。那一帮文化人自然把他引为同道和朋友。丁聪画长卷《现象图》,车辐同他一道化装去毛家拐一带的“花街”了解妓女悲惨生活。刘开渠在艰难环境中作雕塑,受到地方势力干扰,车辐约请一帮报人为其呼吁襄助。他当时就有车大侠、土地爷之称。
  此外。他们的交往常常以“吃”为先。车辐常陪刘开渠上荣乐园吃蓝光鉴大师傅的熘鸭肝,同吴祖光、丁聪在五世同堂吃凉拌兔肉下酒,领白杨、谢添、郁风大街小巷乱窜,去吃成都的“鬼饮食”钵钵鸡、梆梆糕,惹得那帮只知面条饺子的北方人对四川这色浓味香、麻辣俱全的大菜、小吃羡慕不已。惊喜万分,乃至没齿不忘。
  车辐后来回忆道:“当时这些文艺界迎送往来之事,都落在我头上,作记者,人年轻,跑跳得起,又是本地人,同几家餐馆又熟,不待此也,连文艺界的红自喜事也包下来。如法国文学翻译家林如稷结婚,我便在荣乐园为他定下十几桌,一九四三年成都文艺界为叶圣陶祝五十大寿,也在竟成园隆重举行。”
  “中华剧艺社”在成都演出,演员施超、江村、彭波患肺病先后死于成都。三个外省人举目无亲,无钱安葬。车辐将这些事包下来,把亡人葬在车家墓地,并请郭沫若题写碑文。上纪世80年代车辐到哈尔滨看朋友巴波,巴波提起他安葬小江的事,车辐却早已忘记。还“眨巴着小眼睛反问:有这回事吗?想不起来了。”巴波说,自己做的好事居然想不起了,天下有几个?“仁莫大于爱人”(刘安《淮南子》),车辐庶几能之。
  车辐不但能吃,还会唱。天恩店里从贾瞎子、李德才等民问艺人学来的本事偶尔也亮几手,算是铁杆票友。当时,一代行草之冠的谢无量、学者林山腴、名医王百岳等常聚集一起,轮流做东在王家饮洒赋诗唱琴。其中自然少不了车辐。佳肴醇酒,丝竹清韵,耳热兴起之际,他打扬琴叮咚,哼几句“将军令”、“南清官”里的调子,倒也像模像样不输艺人。谢无量有七绝一首为赠:“车子能歌兼幸酒。王孙卖药不为贫。锦官花重春将晓。又见樽前两俊人。”孩儿体的浓墨法书俊逸而苍润,钤印以授。
  
  三
  
  1949年政权更迭,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50年代至文革期间,车辐的生活状态如何,他自己一直避而不谈。我只偶尔听得他只言片语:“国共两党的监狱我都坐过,嘿,味道长……”若再问,或不答,或语焉不详。后来听流沙河说。大概是40年代后期他参加民盟的游行示威被国民党抓过一次。关于第二次,是在1955年,在反胡风运动的一片肃杀气氛中,车辐交出胡风40年代写给他的信,自认为没有事。结果懵懂中被抓。“二进宫”。流沙河有文记载:
  在编辑部,先生的办公桌左端靠窗,壁上有一幅成都市大地图。谁都不去查看,惟有先生每星期一上早班时总要在地图上画符号。他说:“昨天看东郊建设。这里新修一条路,我来添上。”每逢星期一他都要添画一些符号。表示工厂、桥梁、医院、仓库等等。竟将东郊一片画满各种符号。他哪知“阴暗的眼睛到处看见敌人”,而竟浑浑噩噩不知祸之将至。大祸突降,被捕入狱,吓得睡不着。三天后打听同狱的“反革命”多迭数百人。皆属省级机关干部。他就吃了定心汤圆,放胆做体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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