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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文化与川剧脸谱

作者:屈小强



载于东汉张衡的《西京赋》,只是较为简略;后来晋代葛洪的《西京杂记》卷三则有较详记述。值得注意的是,1972年在四川郫县出土的东汉一号石棺,其上所描绘的,就有东海黄公的故事。画面上部有七人。均赤足,着假面,当时称为“象人”。从左往右数,第一人为戴猴面具者,右手持长柄钩兵器;第二人戴牛头面具,背负坛形器:第三人正在向左拖曳第四人所坐蛇虎之尾:第四人头上束有三髻,双手屈肘上举,坐在蛇虎身上;第五人右手执盾,左手持一长剑,头向后顾盼;第六人双手握一物;第七人右手持一棍,左手前伸,且持一瓶状物。其中第四人可能就是后来葛洪所称“能制御蛇虎”的“东海黄公”。
  郫县汉画像石的发现至少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即汉代的成都与长安,应该同为中国戏剧或戏曲的摇篮。因为当时的成都与长安一样,也在上演中国最早的剧目——《东海黄公》。而郫县画像石上的戏剧假面,则自当上承广汉三星堆与成都金沙的面具系列,下启近代川剧的脸谱。这在逻辑推理上应该不成问题。
  顺便提及一点,就是《水经注》卷三十三引东汉应劭《风俗通》那段关于李冰与江神化为“两牛斗于江岸旁”的记载,很可能就是最早的角抵戏表演。因为这颇符合角抵戏“头戴牛角而相觚”的最初定义。这场岷江岸边的演出,表现的是李冰治水的故事,可能是治水成功后的一次庆典演出:但到了应劭那里,则变成一段荒诞不经的神话,令人迷惑莫解。如果这个猜测不错的话,那么,关于角抵戏兴起的大概时间,就可以断定在战国的秦,很可能是由秦统治下的蜀地民间最先兴起,而后才转向官廷。
  
  二、巴蜀文化与川剧涂面
  
  四川戏剧涂面化装的源头,也可以上溯到距今三千年的古蜀国。关于广汉三星堆遗址二号坑的发掘报告说,其所出青铜人头像、人面具、兽面具。多在眉毛、眼眶与脑后发辫以及眼球、牙齿绘以黑彩,耳孔、鼻孔、口缝则涂朱砂。无独有偶,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背缚石雕跪人像的嘴、耳。也均涂有鲜艳的朱砂;其眼眶和瞳孔,则用朱、白两色颜料描绘。
  三星堆和金沙村面带彩绘的青铜人像、石雕人像当然属于那个时代的工艺品;同时,也理应被视为反映那个时代社会生活面貌的历史文物。蜀地盛产矿物颜料,如赭(含氧化铁的红色土石)、垩(白土)、丹黄(朱砂、雄黄)、空青(包括矿物空青和状若杨梅的植物空青)之类与生漆。蜀人亦自古崇尚五色,“故其庙称青、赤、黑、黄、白帝也。”因此,日常生活中的蜀人(特别是妇女)精于以色彩文面美容。当是情理之中的事。曾走遍大半个中国的唐代文学家段成式曾深有感触道:“蜀人工于刺(文面),分明如画。或言以黛则色鲜。”平时里的蜀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戏曲舞台上的蜀地演员了。
  张庚先生在《戏曲艺术论》一书里谈到戏曲脸谱的来源时说,有一部分脸谱“是从民间的祭祀中遗留下来的,是从庙里的菩萨像那儿学来的,从宗教仪式里出来的。”川剧演员的涂面化装,或者也与道教的仪式有些关联。
  东汉顺帝时(125~144年),张陵客蜀,居大邑鹄鸣山,创五斗米道,设二十四治(绝大多数均在今川渝境内);又造道教斋仪书,创制旨教斋。尔后,其孙张鲁又在汉中郡、巴西郡创制涂炭斋。道教《无上秘要》卷五十《涂炭斋品》说,其修斋者需“露身中坛,束骸自缚。散发泥额,悬头衔发于栏格之下”。《洞玄灵宝五感文》说得更明白:“悉以黄土泥额”。
  应该承认,戏曲艺术的涂面化装与日常生活的面部化妆密切相关。但有些研究者在追溯古代妇女的“额黄”(即额部涂黄,又称“鹅黄”、“鸦黄”、“约黄”、“贴黄”)问题时,却将其与南北朝时佛教大兴,流行金铜佛像的现象联系起来考虑,并称“涂黄之俗先是在北方地区流行。”㈣然而,东汉五斗米道男女信众“以黄土泥额”的事实却将“额黄”之俗的形成时间,上推到东汉时期的巴蜀地区。而后来四川戏曲舞台上的演员额部色彩化装乃至面部色彩化装(即涂面),则应当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戏曲史专家极多赞赏川剧卢杞的半个蓝脸造型,认为富有创意。诚然,《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五《卢杞列传》说“杞貌陋而色如蓝,人皆鬼视之”,以蓝脸勾画卢杞,委实具有写实的意义;可是,我们亦须注意到“蜀中古庙多有蓝面神像的宗教氛围。在这个氛围的影响下,川剧艺术家对虚伪阴险的卢杞以半是粉脸、半是蓝脸的面像描绘之,正合俗语“半人半鬼”的寓意。
  不过,涂面开始普遍应用到戏曲表演上的历史比假面要晚得多——大致是在宋代(含金朝)杂剧的戏剧性演出上。用南曲演唱的杂剧(即南戏)被认为是中国戏曲最早的成熟形式。戏曲考古工作者在河南偃师出土的宋杂剧画像砖上,发现其副净、副末角色有涂面化装的痕迹:而在山西侯马市郊出土的金朝董墓戏俑上,则发现了用黑笔和白粉打扮的金院本(杂剧)的两个“花面”角色——装孤与副净。在早,《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二有五代后唐庄宗李存晶“或时自傅粉墨,与优人共戏于庭的记载。这些优人,不知归属何种戏曲。或许是唐五代流行的参军戏,或者根本就是宋代所称的杂剧吧?
  其实。在唐人笔下就曾出现过“杂剧”一词。文见晚唐李德裕《论故循州司马杜元颖状》之《第二状奉宣令更商量奏来者》:
  蛮共掠九千人。成都郭下成都、华阳两县只有八十人。其中一人是子女锦锦,杂剧丈夫两人,医眼大秦僧一人,余并是寻常百姓,并非工巧;其八千九百余人,皆是黎、雅州百姓,半杂猫獠。
  查《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三《杜元颖列传》,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南诏攻陷戎、嵩等州,径犯成都。时杜元颖带平章事出镇蜀川。却未作战备。听任南诏军“大掠蜀城玉帛、子女、工巧之具而去”。时朝廷怪罪下来,贬杜元颖为循州司马。李德裕镇蜀时,经调查了解,发觉当时成都损失,并不像京城传说的那么严重,遂写《论故循州司马杜元颖状》(共二状)上书朝廷。为刚死去的杜元颖申辩。李德裕说,此次在成都两县共劫掠八十人,其中有名的工巧艺人四个:歌伎锦锦、杂剧丈夫两人、大秦(时称原罗马帝国及东罗马帝国。或指叙利亚)眼医一人。“杂剧丈夫”,应指杂剧男演员,很可能属杂剧的主要角色副净、副末一类,是能够上涂面妆的。李德裕的辩状还传递出这么一条讯息:唐代后期的成都地区已有杂剧演出了。
  与此相应。与李德裕同时的段成式在《酉阳杂俎》续集卷三曾提到成都有一个由干满川、白迦、叶琏、张美、张翱等五人组成的戏班子;而这。正符合早期杂剧由末泥、引戏、副净、副末以及装孤五个角色(即“五花爨弄”)组班之数。…《酉阳杂俎》的记载,无疑为关于晚唐成都已出现杂剧这一成熟的戏曲形式的推论,增添了一个佐证。联系到《三国志》卷四十二《许慈传》刘备为调解许慈、胡潜的矛盾而在群僚大会上“使倡家假为二子之容,……以为嬉戏”的记载,说明自汉至唐,以成都为中心的蜀地始终是一个戏曲之乡。以后包括川剧在内的不同历史时期的四川戏剧,就是在这样一个戏曲摇篮中成长、壮大和兴旺起来的。在中国戏曲脸谱的百花园中独树一帜的川剧脸谱,也是在这样一种环境里生成、发展与兴盛起来,并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讲蜀人“君子精敏,小人鬼黠,与秦同分,故多悍勇”;卷一《巴志》则讲巴民“质直好义”,“天性劲勇”。川剧的脸谱,固然借鉴了其他姊妹戏曲脸谱的优秀风格,但仔细审视,却又带有本土居民的性格特征与审美情趣。比较典型的是川剧变脸——随着剧情的发展与人物心情的起伏而一脸多变,或喜或嗔,或笑或泣,或平和或刚烈,或冷酷或多情,充分展示了川人敢恨敢爱、爽快泼辣而又狡黠乖巧、灵动机敏的传统禀性。(图四)《白蛇传》水漫金山时为法海效力的法器铙钹的“三变脸”、水漫金山后青儿断桥遇许仙的“三变脸”,就具有强烈的美学震撼力而一直脍炙人口。
  至于讲到川剧形成的时间,由于对川剧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一直存有争论,因而迄今尚无定论。不过,有一点却是无须怀疑的,这就是川剧在风格上所具有的鲜明的地域特色——四川特色(或言巴蜀文化特色)。这是川剧区别于京剧和其他地方戏曲之所在。这种特色包括川剧高腔戏的“帮、打、唱”(特别是帮腔),也包括川剧演员的化装艺术——脸谱(其“变脸”被视为川剧“绝活”)。它们的根,都深植于具有悠久历史的巴蜀人文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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