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略说古羌-蜀人
作者:子 房
对王明珂先生的前半段认识,笔者表示赞同,但不认同他后半段的话语——那把“羌”的分布范围说得太窄小了。任乃强先生曾有过大段表述,大意是:上古时的羌人乃分布于古康青藏大高原(包括今四川甘孜、阿坝两个自治州、青海省和西藏自治区的全部地面)的广大地域上。古羌人是亚洲最早创造牧业文化和进入农业生产的族群。古史记载中关于“神农生于姜(通羌)水”,“黄帝长于姬水”,“昌意降居若水”,“青阳降居江水”,“禹生于石纽”等传说所涉地段,在上古时期都属这一族群的地域。上古羌人向东进人中原,“与土著的华族杂处,共同发展农业,从而孕育中华文化。”他们向东南从岷山而下,循岷江河谷进入四川盆地,进入成都平原,并在这一“进入”过程中形成蜀族。[3]
笔者认为,任乃强先生的推证是有说服力的,因为它可以解释中原上古文化的许多难解之谜,(例如在殷墟甲骨文里,为什么没有今天其他民族的专称字,却只频见“羌”字?为什么周王室会以姬姜连姓并传其始祖后稷弃生于姜原?)尤其可以解释三星堆文明社会或称古蜀文明社会的诸多难解之谜,比如古蜀人族源之谜。在此基础上,笔者还比较认同任乃强先生关于古羌或古氐羌(任乃强认为氐羌同源)立蜀说。
一、西戎牧羊人
《国语·晋语》云:“炎帝以姜水成,……炎帝为姜姓”。而姜、羌相通,按《说文》、《风俗通》等解释,羌为父系制部落时代以羊为号的“西戎牧羊人”(图1)。任乃强先生考证说:“羌族称周族之女为姬,周族称羌族之女为姜。他们都是由母系氏族社会转进到父系氏族社会还不久,是保持尊重女性习俗的一种体现。” [4]邓廷良先生在《琼鸟与牦牛羌》一文中则指出:“炎、黄、鲧、禹、稷皆古氐羌中功业昭著之大人(酋长),夏及其支系周亦绵为羌中赫赫大部。”邓先生还认为:“羌人纵部族繁杂,但概而言之‘西戎牧羊人也’,故乃是以‘羊’为总图腾之一大系部族集团。也正如《山海经·西次三经》云:‘凡西次三经之首,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凡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其神状皆羊身人面’。”[5]笔者认为,不论古羌人的“总图腾”是否就是羊圈腾,但后者曾为古羌人图腾之一的论断却是可以成立的。
研究者曾注意到,殷墟出土的甲骨上的许多“羊”字,都是双角盘曲,一对大眼的形象,这正是西羌绵羊的象形,而不是内地咸羊的象形。1976年在殷墟“妇好”墓中出土的大角人玉器上,其盘羊角的特征也很突出。不过,任乃强先生指出,在那个时代和以前,中原尚“未有过驯养野羊的工作”。
三星堆一号坑出土的青铜爬龙柱形器(图2)上的龙,生有两对四支向下卷曲的犄角(一对大、一对小)。按其形制,这当是青藏—川西高原毛用羊——绵羊的盘羊角(二号坑出土的三羊三鸟尊以及铜罍上的羊角,也是这种盘羊角)。
二、蚕丛氏与烛龙
“蜀”字在甲骨文中象虫形,为野蚕。从岷山山地逐渐向今镇江关与叠溪之间的岷山河谷迁徙的古羌族,在以牧业为主(已开始少许农耕)的时候,也兼营狩猎和养殖。养殖的一项主要内容就是拾野蚕茧制绵与抽丝。所以,后人便将这一时期的居住于岷江河谷的羌人称为蜀山氏。蜀山,指岷江两岸的岷山山地。
蜀山氏时期,大致经历了几百年以至1000年。按古史传说讲,在蜀山氏后期,其氏族与中原黄帝部落联姻,岷江谷地的西陵氏(即蚕陵氏)女嫘祖嫁给黄帝为正妃。这一时期,蜀山氏的一支在蜀山养殖业方面,大致已从拾野蚕过渡到饲养家蚕阶段,即“聚(丛)野蚕于一器而采桑饲养”阶段——蚕丛氏阶段。所以,嫘祖大致是属于蜀山氏中蚕丛氏部落的女子。后来才有她教中原人民养蚕缫丝,并被奉为“蚕神”的传说。
的确,在已出土的巴蜀器物中,有着大量的蚕桑图画或文字,联系到巴蜀民间有关蚕神(包括青衣神与马头娘)的种种记载与传说,反映了古巴蜀特别是古蜀国诚系当时中国(也是世界)上的桑蚕业的一大发源地甚或是第一发源地。任乃强先生考蚕丛氏的得名说:
丛者聚也(《说文》)。自聚为集,被聚为丛(丛,繁体作叢),故丛聚之字并从取。蚕丛氏始聚野蚕于一器而采桑饲养之,使便于管理。结茧于簇,则茧无遗佚。选蛾交配,则种可优良。产卵于皿,则卵不散乱而便于冬藏控制孵化。凡此种种,皆今世养蚕者遵奉之法而导始于聚饲者也。野蚕性不聚食,共初强之聚食,须经多次失败。迨其成功,则使制丝之术成为一次飞跃,故世遵行其法者敬之,颂为“蚕丛氏”。不言丛蚕而曰蚕丛者,羌语宾语在谓语后。盖其时蜀族仍为羌之一支,群羌称之如此。[7]
邓少琴先生引《诗经·豳风·东山》“蜎蜎者蠋,蒸在桑野”指出说,“蠋(蠋通蜀)为野蚕,经蚕丛氏之驯养而为家蚕,此为古代蜀人大发明,故以蚕丛称之。”[8]
蚕丛氏这一支系,我们姑且称之为古羌—蜀族团。他们这一支系,应该是后来三星堆蜀人的正宗先祖。《华阳国志·蜀志》说:
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
考古工作者曾在岷江上游发现不少石棺葬遗存。对此,王明珂先生指出:“学者普遍认为代表春秋战国时期南迁之古羌人遗存,也就是岷江上游的‘石棺葬文化’,此一当地古文化人群主要是葬于石棺的。”[9]
我们再看三星堆二号坑发现的那件高65厘米、宽138厘米的大型青铜纵目人面像:大嘴、鹰钩鼻;双耳硕大,向斜上方挑出,颇像猪八戒的“招风耳”。眼球做得更为离奇:直径13.5厘米,凸出眼眶16厘米(题图)。而这,正与《华阳国志·蜀志》有关蚕丛“纵目”的记载相吻合。应该说,《华阳国志》记载的是古羌—蜀人古史传说时代的祖先神形象。这一形象,是古羌—蜀人对自然界和自身的认识尚处于原始水平时,对所景仰的远祖的一种神话加工。这如同广为熟悉的女娲造人、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的传说形象一样。
由三星堆面具纵目形象,使我们联想起《山海经》之《海外北经》与《大荒北经》记载的一段故事。故事讲,西北方的钟山上有一条龙,身子长极了,一伸腰能达到千里之外。它浑身通红,虽是蛇身,却长着人的面孔。它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怎么呼吸,一呼吸就飞沙走石,天地为之变色。它只要吹口气,就会狂风呼啸,漫天冰雪,世界就变成寒冷的冬天;它只要轻轻地吸口气,夏天立即降临,变得炎炎似火,酷热难耐。它的眼睛又大又亮,一睁眼就能把天外阴极之地全部照亮,世界就变成白天;它一闭上眼,就是漫漫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由于这条神龙能像蜡烛一样发出光亮,所以人们叫它“烛龙”(图3);又因为它能照亮天外阴极地方,所以也叫它“烛阴”。
烛龙的眼睛何以这样厉害?《山海经·大荒北经》说它“直目正乘”。“正乘”之意,语焉不详,历来颇多分歧;但对“直目”,注家都赞成郭璞的说法,即“目纵”之意。前举三星堆二号坑出土的那副眼球突出16.5厘米的青铜人面像,大致就是烛龙“直目”的写照吧?
此外,研究者注意到,在古人的宗教意识中,蚕、龙可以互化。《管子·水地》即认为:“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荀子·蚕赋》杨倞注引《蚕书》更明确说:“蚕为龙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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