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期
唐代铁钱散论
作者:冯金忠
【摘要】唐代铁钱在史籍中记载十分零散,学界也很少有人对它予以关注。近年来全国各地陆续有大量唐代铁钱出土,为研究唐代铁钱提供了可能。从地域来看,唐代铁钱可分为江淮铁钱和北方铁钱。大致而言,唐前期高宗、武则天到“安史之乱”前,江淮地区是铁钱的渊薮。它与“恶钱”相伴生,多为民间私铸。大量的铁钱由江淮经两京流向全国各地。“安史之乱”后,在北方地区,特别是在魏博、淄青、河东、幽州等诸镇铁钱有了较大的发展。它们是在“钱荒”和中央集权严重削弱情况下出现的地方货币,表现出与前期民间私铸的江淮铁钱不同的特点。另外本文还研究了唐代铁钱的形制、图文、比价及其历史地位等问题。
铁钱的出现晚于铜钱,史界一般认为是在西汉初期 [1]。其后,两汉之际割据蜀地的公孙述和南朝的梁武帝都曾经开炉铸铁钱。五代十国特别是宋代以后,铁钱开始大行于世,史籍记载也丰富翔实起来。而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唐代铁钱,传统史籍记载则十分零散,学界对此也语焉不详,许多钱币史著作甚至不置一词。近年来,随着全国各地大量唐代铁钱的陆续出土,为研究唐代铁钱提供了可能。本文拟结合出土实物资料对唐代铁钱加以探讨,庶几起到拾遗补阙的作用。
一
铜钱并非纯铜制成,为提高铜币硬度,铜液中往往掺入一定量的锡。唐以前对铜、锡比例并无明文记载,唐代在长期实践的基础上摸索出一套较佳的构成比例。据《新唐书·食货志四》记载,天宝中,每官炉钱用铜21200斤,锡500斤, (铅锡的合金)3700斤。由此可推断唐时官铸铜钱中铜含量约为83.46%。在不同历史时期,包括唐代及唐以后,铜钱中的铜含量总是或高或低,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含铜不足的恶钱与好钱只是相对而言,并无绝对不可逾越的界限。从这个意义上讲,在铜钱中掺入铅铁,在理论上讲是可能的;而从实践讲,对政府而言又往往有不得不为之的苦衷。
铜虽为贱金属,但铸钱业成本却很高,在一般情况下只有微利可图。汉代贾谊即指出“铸钱之情,非杂为巧,则不可得赢” [2],唐代同样如此。开元、天宝年间,官府铸钱每千钱成本720,其中还不包括工匠役钱。玄宗在诏书中即言:“顷虽官铸,所入无几,约工计本,劳费又多。”[3]建中元年(780年)九月,户部侍郎韩洄上奏指出,江淮钱监铸钱由江淮输送到京师,每贯钱总计成本竟达3000,是成本的三倍。“铸钱不杂铅铁则无利,杂则钱恶。”[4]官府即处于这一两难的尴尬境地。一般来说,王朝初期,经济运行良好,国库充裕,这时往往钱质精良,重如其文,对恶钱的控御也较严,但当中末期危机四伏、财政捉襟见肘时,则往往发行恶钱,以作为缓解危机的手段。正如宋应星所言:“皇家盛时则冶银为豆,杂伯衰时则铸铁为钱。”[5]至于民间私铸钱,由于利益的驱使,几乎成了恶钱的代名词。
铁钱是随着恶钱发展起来的一种货币形态。它按来源可划分为两类:一、官方(中央政府或割据政权)发行的作为通货的铁钱。公孙述和梁武帝所铸铁钱即属于这一类。二、民间私铸的铁钱。由于这一类往往以铜钱的劣质品,即“恶钱”的面目出现,往往为史家所忽视。虽然宋之前的史籍记载颇为零碎,但可以断言,此类铁钱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行用范围上都大大超过官方铁钱。当然这两大品类又并非泾渭分明,截然分开,在许多时期往往交织在一起,此消彼长或并行不悖。唐代铁钱的发展同样符合这些规则。
唐建立伊始,沿用隋代五铢钱。武德四年(621年)废五铢,才开炉铸新钱,名曰“开元通宝”,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钱重一两。史书称其“轻重大小最为折衷,远近甚便
之”[6]。钱监分布在洛、并、幽、益、桂等州,少府也设置有十炉。从地域布局来看不很合理,集中于北方,而南方钱监设置却很少,这与当时南方商品经济十分发达,货币行用数量巨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此高宗、武则天之后,全国盗铸浪潮中江淮间尤其严重,成为全国恶钱的渊薮。史籍对此记载颇多,现仅撮录《旧(新)唐书·食货志》有关记载,便可略见一斑。高宗曾临轩对侍臣言:“比为州县不存检校,私铸过多。如闻荆、潭、宣、衡,犯法尤甚,遂有将船宿于江中,所部官人,不能觉察。”武则天长安年间(701~704年),“盗铸蜂起,滥恶益众。江淮之南,盗铸者或就陂湖、巨海、深山之中,波涛险峻,人迹罕到,州县莫能禁约。”神龙、先天之际,“两京用钱尤滥。其郴、衡私铸小钱,才有轮郭,及铁锡五铢之属,亦堪行用。”开元年间,“天下盗铸益起,广陵、丹阳、宣城尤甚。京师权豪,岁岁取之,舟车相属。江淮偏炉钱数十种,杂以铁锡,轻漫无复钱形。……两京钱有鹅眼、古文、环之别,每贯重不过三四斤,至剪铁而缗之。”
以上引文中有的材料未明言铁钱,只言恶钱。据史书记载,恶钱达数十种,如熟铜、排斗、缺顿、荡染、穿穴、沙涩、白强、黑强、鹅眼、铁锡、古文、环等等。作为恶钱一个重要门类,在花样纷纭、数额庞大的恶钱中有铁钱存在,当不容置疑。
私铸在历朝历代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但其产生的具体条件却各有不同,或为动乱与局势不稳时经济混乱的产物,或因币制杂乱,各类钱之间的比价不合理而造成,或因国家政策不当,如铸大钱及减重钱而引起。而唐代的私铸却有所不同,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程度之烈,在朝野引起反响之大,为以前各代所未见。当时朝堂上分为严禁与弛禁两派,彼此争论不休,朝廷决策也在两者间摇摆不定。世称良相的宋被罢免,就因为处置江南恶钱措施不力。其中原因,不少学者都倾向于认为与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货币行用的普及有密切关系[7]。社会上货币流通量的不足是造成恶钱泛滥的主因。从这个意义上讲,唐代铁钱的涌现是商品经济发展在货币领域的反映,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唐代铁钱与恶钱相伴生,依地域大致可分为两大类:江淮铁钱与北方铁钱。江淮铁钱多系私铸。玄宗先天元年(712年)谏议大夫杨虚受即曾言:“有加铁锡,即非公铸。” [8]江淮铁钱在高宗、武则天至“安史之乱”前表现最为突出,成为铁钱生产和行用的中心,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地域分布上都远远超过了北方铁钱。原因有三:一、江淮间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湖泊众多,河汊纵横,十分便于隐蔽;二、江淮远离政治中心,兵力寡弱,朝廷对此鞭长莫及;第三就是上面提到的南方商品经济发展水平远远高于北方。北方铁钱从文献记载来看,主要集中在唐中后期。
需要指出的是,唐代铁钱并非南北分隔,独立行用,而是相互流动混通,在行用上并没有明显的地域界限。这从史籍上可窥出一些蛛丝马迹。天宝时,两京恶钱又开始泛滥,好钱和恶钱同样流通。在这种情况下,“富商奸人,渐收好钱,潜将往江淮之南,每钱货得私铸恶者五文,假托官钱,将入京私用。京城钱日加碎恶,鹅眼、铁锡、古文、环之类,每贯重不过三四斤。”[9]当时恶钱在全国泛滥程度不同,江淮尤甚。唐政府为消灭恶钱,稳定通货,打击力度最大的地区也为江淮,规定以五个恶钱易一个好钱的比价来回收恶钱。而长安、洛阳两京地区好钱、恶钱均可通用,比价为1∶1。人为规定的地区差价,给不法商人牟取暴利提供了契机,促成了恶钱南北流动;恶钱南北流动又进一步把恶钱区从江淮扩大到两京;随着人员的流动,这些恶钱又被携带到全国其他地方,于是恶钱进一步蔓延开来。在这种情势之下,铁钱亦同时发展起来。
“安史之乱”后,唐由盛转衰,经济形势发生逆转,但盗铸之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有滋长之势。“官炉之外,私铸颇多,吞并小钱,逾滥成弊。抵罪虽众,禁奸未绝。”[10]1989年无锡市区发现一处唐代铁钱窖藏,出土了大量的“开元通宝”和“乾元重宝”铁钱,重达150公斤,据考证年代约在8世纪后半叶至9世纪前半叶。其铁钱种类单纯,文字清晰,没有使用痕迹,估计铸成后未经行用即遭意外焚毁掩埋[11]。无锡,唐属江南东道的常州。铁钱的再度泛滥与两税法实行后催生的钱荒问题有很大关系。当时社会上货币严重不足,钱重而货轻,除佰、欠佰等现象也随之出现。元和年间,京师民间用钱每贯要扣除20文,政府最初曾一度禁止,然而由于屡禁不止,长庆元年(821年)终于解除禁令,明确规定以920文成贯。到后来成贯标准越来越低,昭宗末,京师用钱已经以850钱为贯,河南竟然以800文为贯。我国铜资源储量并不丰富,又因当时铜矿开采水平较低,铜的流失十分严重。开元中,刘秩就尖锐地指出:“夫铸钱用不赡者,在乎铜贵;铜贵,在采用者众。”[12]应该看到,唐廷也采取了各种措施来防止铜的流失,例如元和中下诏采五岭银坑,禁钱出岭;大和三年(829年)下诏规定,佛像以铅锡土木为之,只有镜子、磬、钉、环钮等小型器物才允许用铜。而最根本的措施是新置钱监和恢复旧冶,增加铜钱的流通量。南方的扬、鄂、宣、润等州新设置了钱监,一些废置的钱监也得以恢复,如盐铁使李巽以郴州平阳铜坑280余,复置桂阳监。应该说唐廷找到了问题症结的所在,但效果并不理想,主要是受到铜钱生产规模的限制。大和八年(834年)天下岁铸钱还不及10万缗,远远少于开元天宝间。在此情况下,铁钱等恶钱沉渣泛起也就不难理解了。《天工开物》中曾提及唐代铁钱“铁质贱甚,从古无铸钱。起于唐藩镇魏博诸地,铜货不通,始冶为之,盖斯须之计也”[13]。宋应星将唐铁钱开始出现时间系于魏博镇明显不确,但他把魏博等地铁钱的出现与“铜货不通”联系起来,却是很有见地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