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想念八十年代的书桌

作者:朱健国




  (一)
  好久不见的朋友王石,新出了一本小说集《不可告人》,2002年7月的一天,他从黄鹤楼来到深圳,于是相约闲谈了两个多小时。
  深圳的夜晚灯红酒绿,腐败万千,我们的闲谈却一片荷塘月色,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不谈,漫无边际。忽然月上柳梢,聚焦一词——“八十年代”——我们便开始想念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王:我怀念八十年代,那真正是一个启蒙时代。那个时候我们经常为了一篇小小说,从武昌坐车子坐到汉口,几个人坐在一起,那个时候你看吕小云、成平啊,常常就为了一篇小小说,打电话,坐车子到汉口来,听一个人读,读了以后谈意见,谈了意见以后,饭都不吃,就坐车子直接回去,就这样子。常常读了一篇好东西,就打电话给朋友说,我刚才读了一篇好小说,怎么好怎么好,我念一段给你听,就到了这种地步。我记得有一年高伐林和王家新从北京回来,那个时候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不久,我们就从武昌坐车坐到电机厂会议室里,所他们谈到北京去的见闻,听得兴致勃勃,一听几个小时。完了以后,自己回去吃饭。哪像现在,有饭局的文化聚会,人都懒得去。那真是一个启蒙的时代,对什么书都一丝不苟地去读去看,什么理论兴趣、文学兴趣都很浓。
  朱:那是一个充满人文梦想的时代。
  王:哎,那时候知识分子千呼万唤改革,谁也没有想到市场经济到来的时候,知识分子却彻底地边缘化了,凉在一边。处在中心的是歌星、影星、球星、经纪人。
  朱:还有政客、贪官、宦官,如今是他们占据中心了。
  王:有报道说,贾平凹有一次签名售书,旁边就是一个当红明星,那明星热闹得很,贾平凹他自己就自叹不如。我上次参加一个活动,马俊仁来签名售书,旁边围着的读者比作家这边多得多,现在作家签名售书越来越冷落了,除非是美女作家。一种追星的心理现在主导了中国人,一本书质量怎么样,人不关心,重要的是作者是不是明星。
   朱:你现在对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怎么样来界定?现在我发现很多人在怀念八十年代,这可能有助于反驳近十年的文化倒退?
  
  王:现在开始有一点点怀念八十年代,但到底有多大层面,也难说。
  朱:我看超过半数乙老一代的人,是在通过对五十年代的怀念表达对现在过份商业化的不满,比如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在最近出人意料的轰动,就是一个信号;而中年人则通过对八十年代的想念来表示一种对理想的重新向往。
   王:现在基本上进人一个商业主义的时代。
   朱:其实准确地说,是“金瓶梅时代”。你看看现实,看看赖昌星的故事和背景,难道不就是现代西门庆?传媒现在惊呼“大学已如官场”,“教育界已无净土”,这是一个各行各业都在堕落的时代,一个“金瓶梅时代”。我们现在的文化主流是走下坡路。你说这是一个必然还是偶然?
  王:搞市场经济,肯定会世相纷纭。现在有几个人还能够面对一张平静的书桌啊?
  任何一个时代,它总得要有一个精神支撑,总要寻找到自己的精神资源,这个东西不能少,这个东西少了以后,人就缺少一种内在的力量了,这个问题蛮关键。
  我怀念八十年代,但并不是要回到那个时代。
  朱:我们可以在新的高度,看齐八十年代,重奔理想。
   (二)
  与王石话别数月,2002年11月,我回故乡洪湖转了几天,但见昔日的文学社荡然无存,当年的文友或沦落为“准红灯区”跑龙套,或一念之差成为“小腐败”进了“号子”。回来后便终日摆不脱一个思念——想念八十年代。直到写了一篇杂文《访旧半为囚》,才稍稍平静一点。
  我怀疑自己有了更年期的毛病:有人说现在是二百年未有的经济盛世,我怎么偏要怀念那乍富还穷的八十年代?
  如今习惯于上网查证疑惑。键盘一响,“搜索”启动:“八十年代”——哗,一下跳出154万条“八十年代”——好多好多人在想念八十年代!钱理群、龙应台、赵园、苏炜……一个个学者作家都在念叨八十年代,一个…‘想念八十年代”的大潮正在汹涌澎湃。
  这样看来,我没有病?
  无意中点进一个聊天室。相遇一只“海龟”。不管他是从哪个鬼佬那里归国的,开门见山就是下面一番问答。
  朱:你对八十年代有什么印象?
  海龟:我曾不止一次给自己也给别人回答过这个问题:如果给你选择,你愿意活在哪个年代?我的答案始终是:战国、文艺复兴、“五四”与“八十年代”。然而,如果只让我选择一个年代,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八十年代!
  朱:我也想念八十年代,但它是否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文化时代,似乎还要考虑。
  。
  海龟:无须怀疑。前几天我又重读钱理群先生的《回顾八十年代》,再次感觉我的心灵依旧如两年前敏感。在两年前的初秋,《南方周末》上曾有一个专题:“重温八十年代的阅读”。刹时间,泪水就滑落了,因为十多年了,十多年过去了,才终于有人在媒体上提及那个年代,一个令我怀想终生的年代,一个令我至今迷恋的年代。“八十年代”这四个字及这十年,于我来说,就像一场失去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时常想起,黯然神伤。如今在人们心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然成为“五四”一样,无需在前面说明它是哪一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了,因为在中国至今只有一个令人无法忘怀的八十年代,一个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都已经过去了,二十一世纪了,我的灵魂依旧栖息在八十年代的树木上。感谢八十年代,一个星光灿烂,照亮我无知的天空的年代!
  朱:“一个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的八十年代”,这话倒是到位。那时候的人们和五十年代相仿,心中充满了憧憬。只不过,五十年代的中国人是儿童似的天真理想,而八十年代的中国人则是成年人的憧憬。新中国五十年,只有这两个十年人们是真正有理想,但前者幼稚,后者成熟,钱理群《回顾八十年代》的核心观点是什么?
  海龟:我下载一段给你吧——正是在经历了禁止一切独立的思考,扼杀个体生命的自由意识,以消灭知识与知识分子为目的的“思想改造”,并且把外在的禁令化作了自我内心的“需求”(这才是真正令人恐怖之处),也即知识分子自身的奴化,从而推向了绝望的极端以后,这一代人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中,通过痛苦的反思,获得了一次真正的觉醒;同时又在历史提供的特殊机遇中,与直接承续了五四精神的老一辈学者相遇,不仅接受了最严格的学术训练,而且在精神谱系上与新文化传统相联结,并进而把自我的新觉醒转化成了新的学术。于是有了对研究对象的独立发现,同时又是真实的自我的发现与展示。
  朱:钱理群先生对自己在八十年代的状态有何评述?
  海龟:钱理群这样描述自己八十年代出版第一本学术著作《心灵的探寻》的心情:“这是我的《狂人日记》:第一次发现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第一次明白:数十年时时‘吃人的地方,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也未必无意之中没有吃过人!于是有了我的第一次反戈一击’:面对几十年形成的,几乎渗人灵魂、血肉的观念、准则、理想、信仰,第一次发问:‘从来如此,便对么?’同时有了我的第一次挣扎,第一次灵魂的呼号:‘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朱:他对鲁迅的深入研究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照他这样感觉,八十年代真是与五四时期可以相提并论。
  海龟:通过对八十年代崛起的学者赵园的评价,钱理群认为八十年代划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底线:“赵园在这里所要维护的,依然是人的生命选择的尊严与自由。是的,在‘独立、自由、批判、创造’这一知识分子的基本立场上,是不能作出任何让步的。几代人(连同我们自己)的充满血和泪的经验教训已经证明,这是一条‘底线’,往后退一步,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由‘人’变成‘奴’,由‘知识者’变成‘帮忙与帮闲’了。在反思历史,包括对八十年代的中国学术进行历史的总结时,我们要敢于正视与校正曾经有过的失误,同时也应警惕:我们是否放弃得太多了?”
  朱:听说钱文中引了一位九十年代的北大研究生说的一段话:“我向往八十年代,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搭上八十年代的末班车。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有三个可贵的特点:一是单纯明朗的理想主义,二是不屈不挠地参与历史的热情,三是对‘知识分子’身份的空前自觉。”
  海龟:对,这段话是有依据的。学者苏炜有一篇文章回忆《八十年代北京知识界的文化圈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今天再也难见的文化热——
  文章说:八十年代北京知识界的“圈子”有许多形式:各种“编委会”、“学会”、“协会”、“沙龙”、“书院”、“研究所”、“讲习班”等等。这些“圈子”一般都“挂靠”在一个国营机构的注册管理之中;但又与个人性的“沙龙”聚会紧密联谊,大有官民相通,“体制内外”相联“不分彼此”的政通人和。
  朱:那时是学者作家融为一体,思想文学齐头并进。是一个精神财富空前富有的时代。
  海龟:可以说,就出版业而言,八十年代是自“五四”以后最大规模的一次翻译出版西方学术著作的大潮,而“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又是其中质量最高、编选最严谨、内容最丰富的佼佼者。数年之间,二十世纪西方的主要思潮,但凡哲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心理学、伦理学、文学理论等等,从难度最高的大部头“天书”,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及保罗.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到直接引发了日后“新权威主义”论争的亨廷顿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以及女权主义理论家德.波伏娃的《第二性》,译书出书达数百种,成为整个社会变革的一种全新的精神资源。
  朱:那时还有一个“中国文化书院”非常有影响。
  海龟:“中国文化书院”是想承接宋、明以来朱熹等先人创办的“书院”、“学舍”的方式,由梁漱溟任荣誉院长,以函授与假期讲习班的形式研讨、传授学问。兼任的讲师都是海内外学界关于中国文化研究的“一时之选”。其特点是,强调从传统的再出发,强调文化的延续性和文化批判中的建设性。他们温和、渐进、包容广大的办学方式,不但被各方面广为接受,同时也带来了相当可观的经济收益。据说每年寒、暑假全国各地报名听课的人数常达数百上千之巨(大多是各地高校的教师),更不必说函授教材令一时“洛阳纸贵”。从胡风夫人,各界名流到离退休的领导干部都曾与会,可见文化书院的号召力与包容性。同类的书院还有更注重整理出版古籍的“幽州书院”等。
  (三)
  如果有人要想更细致地了解我怀念八十年代的情结,不妨还是完整地看看我的随笔《访旧半为囚》——
  
  抓住一个机会,匆匆回到老家洪湖市转了两天。五年不见,故乡大变了——原来一百多家知名企业,如今一家不剩地全垮了,好容易新兴子二家蓝田上市公司,可前不久又倒了;满城都是商铺,但却有三分之一的门面关门或贴着“转让”,一度号称“湖北十强”的先进县市,如今全市各级干部的工资月月拖欠,不少单位已欠薪几个月,无论是机关的“长字号”,还是普通科员,大都一脸苦相。
  一腔回乡乐趣,顿时被“格式化”得无影无踪。遂决定拜访几个从前爱好文学的老朋友,问问究竟。
  然而,想约的4个朋友,竟有两个已失去自由。
  一个朋友姓孙,已被捕一年多了,原来是市里一号企业洪江集团的老总——我们是小学同学,曾一起“三步上篮”争冠军,一起横渡长江论英雄……他家贫如洗,小学毕业便谋生,全靠百折不挠地拼搏而异军突起,八十年代就当了老板,拿了硕士;八年前,他从美国访问归来,写了厚厚一部关于中美比较的感想,请我指教,约我访谈;我因忙于琐事,一推再推,本想这次前来还债,不料竟是“铁窗相隔两茫茫”……传说他因行贿受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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