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怀念秦兆阳老师

作者:陈世旭

故事说明“富了不见得就思想坏了”。但如果不是主要着眼于人物性格一把它想透,并产生富有表现力的形象,那就是把人物当棋子,用以表现一种观念,其结果是艺术上思想意义上都不够成功。
  敬礼
  秦兆阳
  8.20
  
  我很难描述接到秦老的这次来信时的心情。有一点如释重负,总算了结了一次出丑。更多的是为他老人家难过,以他那么殷切的期望和那么滚烫的热心,却错爱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庸材。秦老在信的一开头就小心翼翼地说明“我不是退稿,是就原稿跟你交换意见”,但我知道,他是生怕挫伤了我的自尊心。那稿子其实是无从修改的,朽木不可雕。他煞费苦心地出了那么多主意,简直恨不得手把手帮我写出来。我却根本没本事实现他的意图。
  我没有再翻那稿子,也没有给秦老回信。那些日子,我长久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里,静思默想。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就此罢笔,另行择业;要么咬牙挺下去,看看还能干点什么。结果是选择了后者。这选择的最重要的心理根据之一就是:不能辜负秦老!
  后来的几年时间,我努力给秦老主编的《当代》杂志写稿,稿子都直接寄给编辑部,事先和事后都没有告诉秦老。我是希望一旦有稿子得以发表,能让秦老得到一份意外的欣慰。
  遗憾和无奈的是,我笔力不逮。
  在前后十几年时间里,我给《当代》寄过两个中篇两个长篇,只有一个中篇勉强留用,刊发以后毫无反响,还不知道秦老是否看到——那时他似乎退休了。我终于彻底死心,对自己不再抱非分的希望。惟一能指望的就是所有像秦老这样错爱过我的人尽快忘记我。
  但我却永不能忘记秦老。忽然从报上看到秦老过世的消息,脑子轰然一下,几乎傻了。看到这张报纸已是秦老过世几个月后的事。这样一个老人,一旦过世,本是最值得我哀悼的人之一,我却错失了机会。从接到他的第二封信之后,算来已是十年过去,因为我的偏执,我没有给他回信,没有再见到过他,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我们失去了任何联系。现在,连这联系的可能性也永远的失去了!
  尽管如此,在心目中秦老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对我的影响,在我的写作里已经成为一种潜意识。每次写稿,寄稿,以及稿子发表出来,我总是会莫名地想起秦老:他会有什么意见?他会看到吗?2002年我写中篇《救灾记》,主人公是个老编辑,给他取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姓秦。事后发现,这个人物身上实在有太多秦老的影子。
  一直动着念头写关于秦老的文字,但以我始终的迄无成绩,拿什么告慰秦老?这样想着,又屡屡把念头放下。今年八月初,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甘肃采风,其中有秦万里兄,好几天之后我才偶尔听说他是秦老的公子,此前我只在《小说选刊》上见到过这个名字。此番结识,他的朴素热诚,有识见而毫不张扬,处处透着秦老的风范。那天我们闲坐在拉卜楞寺主殿的台阶上,我向他说起秦老,说起我的遗憾和无奈,说起我的错失,说起我多年来那些提起又放下的念头,他静静的看着我,若有所思。
  从甘肃回来不久,接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署名“秦晴”的信,从信上知道,“秦晴”是秦老的女儿,随信附来了前面已经全文照录的我在1984年给秦老的那封回信的复印件。我想,这应该是万里兄回京后在家里讲起我们在拉卜楞寺那次谈话的结果。
  秦晴的信中特地说明“友人来信,我父亲留存的不算太多,这是其中一封”。这使我再一次格外清晰地感到了肩上的沉重压力。二十年来,这压力其实从没有放下的一天。它使得我的做人和为文都从不敢稍有懈怠。
  不幸的是,尽管不可谓不努力,我却始终不能够越出自己的平庸。在二十年前给秦老回的那惟一的一封信中,谈到当时的写作状况,我说“……这种技术上的练习还要持续多久,我自己很难说。对于一个没有才华的人来说,这也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就我来说,我目前还很难说真正走上了创作的路子。”如果说那封信通篇是那么幼稚和浅薄,这句罗罗嗦嗦的话倒是一个老到的预言。直到今天,我依旧确实没有找到自己的职业自信,除了数量(其实也很有限)上的平面的积累,别无建树。惟一能最大限度做到的只是安守本分、力求真实,断不敢哗众取宠、欺世盗名。这样,对一个不才弟子,九泉之下的秦老纵不能因我的长进开颜,却也不至于因我的劣行切齿。以其对我的寄望之高和错爱之深,如此告慰也许太过苍白,但对一个在物欲横流的生态中苦苦挣扎的俗物,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今年10月11日,是秦老去世十周年。这一篇苍白的文字,就算是我对一位仁厚前辈的一种迟到的悼念吧。
  秦老安息。
  2004年8月28日
  
  如果您有兴趣读完这篇文章,建议您不妨想想,如今的文学编辑,还有多少有秦老师的这份耐心;如今的文学作者,还有多少有陈学生的这份虚心。文坛佳话的质量,常常标志着当事人相互抵达“得体”境界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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