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我的阅读主张

作者:李国文




  唯有曹雪芹的《红楼梦》,唯有鲁迅的杂文集,是永远读不完,也是永远读不厌的书。是能够得到求知的满足,也是能够饱享消闲的愉快的书。最初读时,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留连往返,美不胜收。后来读时,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宏堂奥,气象万千,学无止境。老实说,曹雪芹笔下的世界,离我们很远,然而,我们却有如同身在金陵那条街上的亲切感觉。鲁迅批判的锋芒,与现实生活已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总能在心灵深处得到呼应,共鸣,和那种对于民族的,对于国民性的切肤之痛。
  因此,《红楼梦》和鲁迅的杂文,给我所带来的阅读愉悦:一,不论从哪一页翻开来阅读,不论从头往后读,还是从后往前读,都能很快进入角色;二,不论读过多少遍以后,再捧起来读下去,都能找到与前不同的,每读每新的体会;三,不论时间和空间发生什么样的变革、变迁、变化,甚至变异,这两部书籍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永远有话好说的强大生命力上。
  在我阅读的全部历史中,差不多有22年,这两位大师的书籍,总是与我的行李,背囊,吃饭的搪瓷盆,粮票,菜金在一起。那些日子里,我发配到修建铁路新线的工程单位劳动改造,差不多走遍大半个中国。幸好,即使在最为严峻的“文革”岁月里,这两位大师也不在禁绝之列,于无奈的孤独中,只有阅读他们,是唯一的慰藉。
  我记得1957年的春天,二十出头年纪,从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十卷本的红布面的《鲁迅全集》,买到十六册本的万有文库版的《石头记》。初初起步,尝试写作的我,如醉如痴地沉浸其中,将其视作临摹的法帖,将其看成作文的范本,甚至极其手工业式地抄录两位大师的语汇,句式,起承转合的联结词等等,以求得其真谛。在那个没有电脑可以检索的年代里,这种极原始的一笔一划的劳动,倒也是强化阅读的一种虽笨拙却见效的方法。
  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中,优秀的文学作品,与史传是可以画等号的。曹雪芹的书,鲁迅的书,其实就是形象化的一段历史记载;而优秀的历史著作,譬如我们称司马迁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也是对其极高的文学价值的肯定。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从那以后,文史,尤其是史,便是我阅读的新领域。我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末,《二十四史》陆续问世以后,80年代后,中国出版事业的空前发展,各种史籍、类书、集成的大部头图书的推出,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过去看不到的,现在看到了,过去藏在深闺人不识的,现在广泛传播了。于是,活到老,学到老,便是浪费了青春,荒疏了学业的我们这一代,“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的要务了。
  说到底,中国人的阅读,是和汉语中特有的“学问”这个词语密切相关的。“学问”,典出《易·乾》:“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由“学”和“问”两个单独意义的汉字组成,是一个地道的古代汉语。外国人将这个古老的汉语语词,转换成他们的语言时,通常译为knowledge,或者译为learning,只能说是大致吻合,认真地说,并不十分贴切。因为,汉语“学问”,包含着“学而问之”,和“问而学之”两层意思在内,与外国人所说的“knowledse(知识)”、“learning(学习)”不尽相同。其中的“问”字,老外这种译法,是体现不出来的。
  何谓“问”?无非不知,不解,不懂,不会,为了求知、求解、求懂、求会,所以要“学”。因此,学问全从问来,无论是吃橄榄式的阅读,吃甘蔗式的阅读,还是吃石榴式的阅读,先问一声“为什么?”最为关键。
  学问的问,是获得阅读愉悦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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