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噩梦五十年
作者：何满子
冤得以昭雪，遇赦者就该向施赦者感恩戴德；虽然依事理，平反只是补过，即纠正前人所犯下的错误，并无额外的恩惠。人们常见被改正的右派、被平反的当事人垂涕以道的感恩文章，电视里也常有激动得了不得的感恩镜头。但在我，忝为受过近代普世价值的人文主义思想熏陶的一介公民看来，这不过是还我公道，理所本该，并未给我以额外的恩惠，而我还受了5年的厄难，丧失了一生中华彩年段的大好光阴，何须感谢之有?所以觉得无须也从未有过要感恩戴德的心情。
再从平反一方来说，也并非立功，而只是补过。为前人补过之余，多少还得有点对当事人受冤蒙屈了那么多年的歉意，不该倒转过来反而要当事人来感戴，这也是无庸解释的自明之理。但这种是非错位的事也常有。最近我还从广州《华夏诗报》2004年12月26日黎辛所作的一篇文章里见到将“补过”当作“立功”的错位新例。该文是为贺敬之在胡风案中的行为声辩的，说贺敬之并未如贾植芳一篇文章所误传的那样有对不起胡风的事。题目曰：《我见证：贾植芳的不实之词》；副题曰：《历史证明，贺敬之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彻底平反，拯救了一大批作家诗人，功不可殁》(“殁”字原文如此)。贺与贾的争议不是本文所要谈的内容，我也不明事实，没有发言权。现在仅就黎文的标题表示点异议。第一，平反如上文所言，是纠正错误，无功可言。第二，退一万步，就算是“功”，那么贺敬之并非高层决策人物，不过是奉命办事，恪尽职责而已，有何“功不可没”?我相信明理如贺敬之，也决不会贪天之功以自矜夸，否则将置决策者于何地?因此黎辛此文原意是为贺敬之辩白，实际上却只有反效果，令读者误以为贺敬之本人有“丑表功”的用心，极糟。
中国几千年的专制统治深仁厚译，把人训练成满脑子的明君清官思想，满脑子的“天皇圣明兮臣罪当诛”的观念，说难听点就是“奴性”。时至今日，号称精英又称“先进”的知识分子还是这副德性!这也仍然是荒诞剧里的演员的色相之一。
50年过去了，我虽早已心平气和，只当是一场噩梦，但时不时仍察觉到有些人的嘀咕和脸色中，“胡风分子”依然是“异类”。异类就异类吧，认命。故录1956年我出狱后所作的打油诗——仿杜牧体一绝解嘲：
落拓江湖惯独行，也知才短此身轻。
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胡风分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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