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一位文坛旁观者看陕西作家

作者:高俊林




  在现今中国,要论及作家的生态环境,陕西的作家们恐怕是最为得天独厚的。谁都知道,名气再大的作家,只要一置身于“冠盖满京华”的北京,总要看人脸色,低人一等。同样,在上海、广州、深圳这样市场化程度极高的城市,和财大气粗的企业老总们比起来,作家也难免显得灰头土脸,至多也只是个次等公民。所以数来数去,偌大的中国,好像还没有哪一个城市像西安这样能让作家产生由衷的自我优越感。可以说在西安,“作家”这个头衔即是一种贵族化的标识,就好像19世纪以前法国贵族姓名里的“德”字一样。这不仅因为西安是古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同时还因为陕西的作家恰恰具备其他城市的作家所欠缺的各样东西,甚或是兼而有之——他们一般都是“官”,兼任着大大小小的各种行政职务;口袋里也比较有钱,除了固定的工资以外,数量不菲的爱好文学的读者群使他们的稿费收入较为充裕。更为重要的是,在文学已经极端边缘化的今天,他们以作家的身份而依然饱受当地人们的尊敬。
  但我总感觉陕西的作家们至今依然还生活在明朝。西安的古城墙修建于明代,四四方方,城市格局整整齐齐,像一块块豆腐干一样。陕西的作家们身上也带有明末的气息,也像豆腐干一样的绵软柔嫩、滑而无骨。他们往往画地为牢,一叶障目,在阴暗的角落里做着自己的小窗幽梦。他们更多借鉴的是晚明以来流传于市井的通俗小说传统,创作出来的是21世纪的话本与拟话本小说,是对了水的当代中国的“三言二拍”。那里面很少有现代气息,却总是那么压抑,那么低沉,甚至那么颓废。就文化视野而言,他们一个个都好似阅历丰富、饱经沧桑的老人,形成了自己固定不变的处世哲学,并自以为最得中国制度文化之三味。或者说,他们都已经天眼大开,洞见三界,照彻四方,因而抱朴守常,与时俯仰,恢恢乎游刃有余。就像现代女作家冰心的一首诗所说的:“墙角的花儿,当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这用在他们身上是何其的妥帖。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曾被誉为“当代实力派作家”的方英文先生的一篇文章,好像是谈他读了《往事并不如烟》一书后的感受的。文章当然写得很俏皮,很幽默,很性灵,俨然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式的自得其乐,颇有那种“众人皆醉惟我独醒”的沾沾自喜。章女士的文笔与叙述语调如何,固然大可商量,但方英文那篇文章里面所暴露出的作家本人观念的落后,却让我大吃一惊。我还记得他文中所写打油诗的其中两句:“群鸟难解大鹏意,蚯蚓不谙长龙心”,那代表了他对1957年惊心动魄(我知道,用这个词肯定要遭到他们嘲笑)的反右运动的全部认识,尚且不说他的比喻是多么的恶俗,又多么地合乎“颂圣”的台阁文学传统。
  任何地域当然都有它独特的文化品格。我们每个人都浸淫于其中,深受其濡染,但我们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对于其中那些腐旧的东西,尽管最终也许我们都无法彻底摆脱,却有可能以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使之逐渐淡化。因为文化可以是一种装饰,同时也可以是一种负担。一个美女如果身上佩戴了过多过重的首饰,也许会绚烂夺目,但最终会艰于行步。一个城市也是如此。就陕西的作家而言,那是怎样的一种装饰品啊!它们沾染了过多的历史的风尘,失去了原初的耀亮的光泽,已经发黄甚至发霉,并且弥漫着一股死人的气息,充其量只是很好的殉葬品而已。陕西的作家们几乎都喜欢摆弄一些半通不通的古典诗词。他们学佛学道,出入庄禅。尽管由于学力与根柢所限,他们的古典知识往往贫乏得厉害,却并不影响他们的自鸣得意。他们瞧不起所谓的“学者”、“大儒”,一概斥之为“道德君子”或“道学家”,就像明末的阉宦看待东林党人一般,认为他们迂腐可笑,不会生活尤其是不会玩。而他们自己是很会生活尤其是很会玩的。也因此,他们不惜精心打扮,粉装玉琢,重新拾起了从前的才子们的衣钵,努力将自己塑造为旧式才子的最新模板。他们喝茶,品酒,下棋,玩古董,搞篆刻,习毛笔字,作写意画,吟诗哼曲,弹琴吹箫,抽签打卦,……总之,他们是完美的古典才子的新时代再现,上知天文,下识地理,琴棋书画似乎无所不通,三教九流似乎无所不精,但终于一无所精或者一无所通。的确,即使在做古典才子方面,他们依然是半成品。他们既非“吴中四子”,亦非“扬州八怪”,也远远不是徐渭、张岱与金圣叹,因为缺乏这些人们身上所特具的不羁的才情与淋漓的元气。他们的风流自赏,更多的只是明清以来的才子佳人小说《风月好逑传》、《玉娇梨》与《花月痕》里男主人公们的蹩脚的现代翻版,就好像复制的古钱的赝品一样,既没有现实的使用价值,也缺乏艺术的审美价值。
  即就其中最为突出的贾平凹而言,我在他的作品那里,看到的只是才气,除了才气还是才气。那是红楼的世界,是聊斋的世界,是西厢记、牡丹亭的世界,甚至是世说新语的世界,但就不是我们当下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尽管他写的是当代人物,讲述的是当代事件,但看起来总是那么遥远。他们似乎都离开了那块厚实的黄土地,而显得飘忽不定。他们虽是现代人,却一个个呈着苍白而病态的面孔,睒着幽幽的鬼眼,更像是历史人物的借尸还魂,直盯得人头皮发麻。我记得贾平凹在完成了轰动一时的《废都》写作以后,曾经有过一次江南之行,但他回来后所得出的结论是:“还是陕西有文化。”贾氏眼中的文化显然是那种积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他是戴着古典文化的墨镜去到江南的,所以就无一处使他满意。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文化并不是一色的,而是多色的。文化本身并不作为一个单独的实体凸现出来,而是渗透于整个社会体制的各个层次,渗透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是多元的文化传统,构成了我们现代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如果照着他那样的衡量标准,美国显然毫无文化可言,因为那里既没有古典,也没有历史。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到南方后写过两副半通不通的对联,是“坐视娄水顾亭林,起拾昆玉归有光”与“读书可辟疆,佳人宜小宛”。尤其是后一联,因为将明末才子佳人的模范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名字嵌合在里面,所以大得东道主的称赏。我想他一定曾经为自己的才思敏捷而得意至极。但这副对联恰好透露出了贾平凹骨子里极为深厚的旧式文人情结:那是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一味留恋,也是对“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无比歆羡。风雅固然风雅矣,然而与现代社会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们只要看他的作品,包括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秦腔》,无不如此。那里面缺乏一种现代意识。那里面的女性几乎都被《金瓶梅》式的称作“妇人”,那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式的附庸风雅,是“二八佳人体似酥”式的低趣味观赏,是男性眼里现实世界中的泄欲工具或白日梦里的意淫对象。
  在中国的作家里面,恐怕还没有哪个城市的作家像陕西的作家那样得到了更多的宠爱。他们被陕西的读者宠坏了,习惯于各种甘言美语,已经到了高度自恋的程度,经常被自己的才华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脆弱到了极点,在温室里呆惯了,弱不禁风,稍微淋一点细雨就要感冒,即使是微风吹拂也要大打喷嚏。他们不敢面对批评。稍有批评,就无法经受。他们已经被服冕旒,俨然是身居文学庙堂的九五之尊,以至于几年前一位文学博士在给他们提批评意见时,竟然采取了“直谏”的方式。他们不去看批评的是否有道理,而是怀疑批评者的动机,怀疑批评者的人品。他们不是努力以自己下一部更为精致的作品来应对批评,而是用反批评来回击批评。我很敬重贾平凹,但我又为他感到悲哀。我看到他非常勤奋,一部作品接着一部作品地写。毫无疑问,在当今的文坛上,他绝对是屈指可数的高产作家;在普遍低气压的中国文坛上,他也算得上是一名十分优秀的作家。我感觉到他在努力突破自己,但总是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他的作品,语言表现的挥洒自如,结构方式的行云流水,意境追求的浑然天成,什么都具备了,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泄了气的啤酒,那里面缺少激情,缺少力度;又好像久远风干的木乃伊,虽具人形,却没有鲜活的生命。因为,当文学创作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文学不再是技巧,不再是叙述方式,不再是结构安排,不再是复调、狂欢化、多重视角等等,而是灵魂的展示,是风骨的呈现,是生命力度的强烈迸发,是鲜活血液的汩汩流动。谁能说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歌德、托尔斯泰与曹雪芹在他们的作品里运用了多少技巧?但谁又能否认,千载而下,他们依然是最伟大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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