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从一条被误读的悲哀的狗说开去

作者:陈 冲




  在将近十年的中断之后,最近几年,又开始出现了一些以此为题材的作品。总的来说,数量不多,但质量不低。徐光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无论是在真实性的把握上,还是在认识价值的深化上,都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作品既把“我”深深地摆了进去,又能在需要时让“我”超脱地跳了出来。作家的境界提高了作品的境界,那段荒唐的历史不再仅仅是“我”的苦难,也不再仅仅是知识分子的苦难。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既从体制的层面上,同时又从人性的深度上,来剖析悲剧形成的外因和内因。另一个值得庆幸的现象,就是一些相对年轻的、没有亲历过那个事件的作家,也来写这个“反右题材”了。杨显惠的“夹边沟系列”,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我把这种现象称为“非亲历叙述”,并且深信只要持续下去,会有更好的作品出现。这个“非亲历”性,使作家与叙述对象之间产生了必要的距离,但至少在目前,它还有一个局限,那就是如何充分、全面、可靠地占有资料。这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同时又存在实际的困难,特别是迄今为止,仍有一些真相处在有效的遮蔽之下。那么,在做了上面这些肯定之后,我仍然想说,和上一阶段相比,可以说有了很大的前进,但还不能说有了根本性的突破。突破可能需要天才,但从根本上说更需要积累。
  我不想说李国文的《一条悲哀的狗》就是那个突破,但作为积累,它确实为这座金字塔增添了一块新的基石,而且是增添在相当高度的地方。他的新贡献就在于:在一个巨大的历史事件的背景下,突出了这样一条狗的存在。正是由于运用了散文特有的“散笔”,这个狗,作为艺术形象,才获得了形式的和内涵的丰富性,而不再是某种符号化的“典型”,不再是某种简单的比附或隐喻。那么在阅读时,你就不仅要用理性去思考,更要用心灵去感应,才能理解这条狗在那个历史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它在扮演这种角色时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它所起到的那种不可或缺、甚至是不可替代的作用,当然,还有它那不可避免的“悲哀”的命运和结局。这个前所未有的形象,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思考的途径——类似“反右”那样的悲剧,如果没有这些狗们的存在,至少情况会好一点吧?但是,诚如上引评论所说,“沦为狗的人(我)冷静地讲述着俨然人的狗”,只不过我更愿意认同其中的“冷静”二字。这也是一种境界,因为必须先从个人的苦难和屈辱中跳出来,方有冷静可言。而在进入这种境界之后,那条狗才会成为“一条悲哀的狗”,而不是“可恶的狗”或“卑鄙的狗”。李国文不会对荒唐的事儿简单地说一声“荒唐!”,也没有对着一条狗简单地骂一声“狗东西!”在作品的结尾,他用了一千多字的篇幅,描述并渲染了那条狗的悲哀的结局。就散文文体而言,这是一段“工笔”加“浓墨重彩”的文字。而体现于其中者,是作者的大悲悯的情怀。
  而“人不如狗”式的误读,却使这一切烟消云散。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认同我的看法。当然,我不希望那条已经够悲哀了的狗,因了这误读沦人更深的悲哀。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这次的例外是:希望下一届大奖的评委们,都不要认同——最好是根本没看见——我这篇文字。按那个评奖规则,短篇小说再短也能参评,而散文却必须成书,单篇的散文连参评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这样的荒唐事儿,除了说一声“荒唐!”,还真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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