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我倚在散文的夜廊下

作者:张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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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岁的生日那一天,我没有去上晚自习,趴在集体寝室的单人课座上涂鸦。我期期艾艾地写下了一大堆文字,懵懵懂懂之中,一些伤感和无助慢慢地爬上心来,使我的铅笔越写越快,急迫地想要抓住——我曾经有过的联想、回忆和梦。这一夜让我开悟,感到天地间有一种力量叫写作,它在驱赶我——秉烛而游。
  这些年来,我的写作就是我的遭遇。我从14岁或在更早的时候,就在写旧体诗了。常常傍晚的时候,像一个枯坐的老人,一动不动在望着江水。罪恶的写作之路在前面蔓延,记载着当事人的境况和磨难,又把自己设定在彷徨的人群之中。写作之夜充满无眠、酸楚,转而见证了失意的日子。谁来珍视那些闪亮的句型?谁来判断语言天才的运行意义?谁来为一顿简餐买单?——而写作对别人来说,并不是要一味的挨饿。面对生存的要求,我又一味地欺哄自己——仿佛写下的文字只要脱离写作者本身,就可以自行过上幸福的日子。瑟·兰姆和他的疯姐马格利特·兰姆,把英国随笔推向巅峰的时候,已到了生命的垂暮之年,靠着迟来的名气和版税,才买下心仪已久的中国瓷盘。
  苦寂的写作拖累了衣着光鲜的人。我在二十多年的写作里,不管是捕捉诗歌的吉光片羽,还是筹建一座散文的大教堂,都间歇性地造成了生活的震荡。每一次对生活的清算——诸如失恋、逃债,不辞而别,都是以书籍的整体流失为直接标准。早期流失的书大多七、八角一本,纸张泛黄,油墨淤积,在乎板车间,用麻绳捆扎出一饼一饼的字丁版子来印刷。后来的许多书籍大都是硫酸纸受力而依赖于胶印机——电脑照排的兴起,使得十多元一本的书像蝗虫一样,大量爬上了我的竹书架。在精神和物质同时匮乏的年代,挤在角落的书很能养眼。不久以前,我又失散了一批高码烊书籍,它们做为我失败婚姻的殉葬品,也不知而今蒙尘在哪个角落。每次经过书店的时候,面对堆山积土的书籍,我在内心不着一字,捂紧的口袋里捏出一把湿汗。
  我残留在这些书籍中的胎迹,被删减、排列,被剥离出叙事的部分,然后移筋错骨,留下我钟情的文字。她们靠近散文或者更靠近散文诗,血疖还粘连着早年的诗歌外套。我对散文长时间的畸爱,冷落了另行长大的那些孩子——他们已经走开,远远地化为小说,化为墓园里的石翁仲。我在散文中树立的偏执偶像,多少年来凋零一身,浓烈的念头和板结的诗句让我不知深浅——一个过时的诗人的错觉产生了散文。就像乡村的孩子习惯走长长的夜路,以为挥一挥手就可以把月儿抹去,凭着这一种感觉,一脚跨过了田坎。夜之稠密、焦渴,犹如深水在头顶上哗哗拍过。我在昏暗的写作间里成长,端着刀锋般的肩头,不时走进走出,不时到月夜里借光。很快——隐忍的孩子就抵达了谢顶的不惑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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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江和汉水交汇的河口,河口上有一块突兀的条石,人称“古琴台”。《高山流水》的雅事就发生在这里。“古琴台”后面有一座古柏森森的郊庙,俞伯牙在这里养气、操琴,以至引来钟子期。每当我们听见《流水》的时候,对语言中现行的运行方式就不再期待了,现代散文在纵欲过度之后,只剩下一大堆残琼碎玉。从“五四”时期以来,结晶而成的翻译产品,致使我们的汉语田野里无度疯长着外来植物。一方面是老熟的语境套路;另一方面是语言肆谑症的发作——当今的写作者究竟要把写作引向哪里去?
  最早的琴谱《幽兰·碣石调》是一段写在黄绢上的散文,致使散文从今以后伴随着天然的音乐性和自身节奏的承载方式。古琴谱既然是拆散的汉字拼造的,琴声里一定有语言的破解之路。——汉字命名了声音发出的位置,却毁坏了她的衷肠。
  古琴对于不关心它的人来说,是一道减笔运算题。稀稀落落的萧瑟之气,排布下一个“弹欲断指”的气场,由此产生的“乱声”,有一种流溢之美,促成了汉字的翩翩姿态。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围棋的四面纵横、徐渭书法风格上的乱石铺街和古琴的漫无节奏,验证了“乱”之美学境界。而古琴的无节奏并不是对时间的浪费和铺张,正如《乱声》是《广陵散》的一个续本——影子对实物的取代,零散、彷徨,更富于想象。
  乱的阶段是一种最后阶段的描述,大河汤汤,被省略的浮尘还是要泛起。古人为什么在歌赋最关键的地方使用这个词语?从古代哲学和文字学而言,“乱”绝不仅是一个术语和一个等级,更重要的——它是一种思想,一种比喻,一种动力。它在一种久已失传的歌唱形式里,投放了一些猜测。而作为一种理念,历来存在于人们对艺术的理解当中。
  每个琴人都有一个时间概念,他有自己的理解和对描述对象的考验,检查他是否在用声音来替换时间,或者是在声音和时间里平衡着力度——“乱云飞渡仍从容”。
  操琴与汉字在形态上的天然合一,造就了一个同步的时间概念。它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一个大问题——随机生成,生生不息的形态,在自然的水纹和山形的走向中体现了无穷的变幻。
  ——正如音阶永远不是音乐一样。
  而散文在小说和诗歌之中充当着间奏部分,它宽泛、明亮,有尾随事物发展的耐力,有“乱”的一切要术。而“乱”所掌管着的一些爻辞的移动,忽略了节奏,并在一些声音的间隙处暗自偷气,借此计算一段意境的运行速度。
  散文和古琴应有同样的频率,其中也包括心境、自况、气韵、量度、怀想、暗示力、歧义性和表现主义气质。古琴弹射的每一个音都在生成,折叠成字码。
  《广陵止息》曾是散文的另一个摊晒在纸本中的流动世界,当古琴谱在最初形成的时候,它是一篇失韵的骈文,记叙着本曲的弹奏方法、徵位,“搭弦”、“按徽”、“发声”、“取音”。有一天,文字成为累赘,一些笔画纷纷逃遁,留下汉字的某些部首偏旁,还在守望着已经不存在的城郭。古琴打散了节奏,打散了时间这个有意味的结点,提供了具有个体属性的音乐容量和无穷尽的观念性质。
  古琴的减字谱打造了琴声,又臆断了文字,是把汉字的部首及偏旁作为符号,把演奏的手法指示缩写成为新字——汉字接近于天书!就像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杀伐,残臂断腿,叠合一起,许多年的荒寒,再沉降下去,等待一个识谱的人来打开墓穴。
  琴之高古和意韵,应是散文的一面镜子。文字的步法越过琴谱,直达声音的末梢。当古人将峻迹、守质、归政、誓毕、终思、同志、用事、辞乡、气冲、微行……当成一个一个沉寂的蝉壳,早就由嵇康、聂政、杜夔或者川派、虞派的什么高人留给我们,但我们却一直不去居住。我们写作的语言之河已被污染,张网以待,却看不到灵性的鱼。而古琴住在黄河的祖先,而今只剩下50个人。
  陶潜的墙上挂了一张无弦琴。入夜,琴自吟——自行贯通在打谱中不能衔接的音乐片段。诗人听见了什么?无弦琴能不能演奏,已经不重要了。陶潜的无弦琴所演示的一种空乱,构成了最早的有记载的观念艺术。这里的音乐与耳朵无关,只充盈着冥想。古琴所留下的伟大遗产,其实是一个悖论:它的流体和蠕动并没有合并——无节奏就是空间的一张镜面。我们永远可以自由地叙事,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一根线条是可以逶迤而行的。古琴的发展使得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音乐自身的价值,由物质转变成了一种特有的中国文人文化的精髓。古琴在开辟一条航线,在为写作者的深度下潜提供一种隐晦的联系。
  散文和琴师都在回忆,是谁把固化的一大群飞舞的音标,放在一个相应的高度——声音也有群像,开始就像结束。琴人习惯于叫它“后序”,用一次轮回来完成一个像序一样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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