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梁锡华的“放弃”之憾

作者:韩石山




  前一句只能说是自谦,带点自负的自谦,因为那“历史癖”的自况,是胡适经常用的。“生花妙笔”恰恰是梁先生的优长。后一句,却只能说是遮掩,梁先生的这本新传,所显示的缺憾,泰半恰是因为“素材来自论文”。比如传中第一章第三节《英国朋友》,明眼人一看就是根据他的《徐志摩海外交游录》改写的。交游录是篇丰盈酣畅的文章,移到书中,因为要剔除前面已叙述过的外国朋友,就显得滞涩凌乱了。我甚至怀疑,梁先生在剑桥大学读博士时,就是以徐志摩为研究对象的,那么他的整本书,都有可能是由论文扩充而成了。
  真要是这样,怎么能说书写成这个样子,“和素材来自论文的关系不大”?
  这个样子仍是好书。是梁先生自己不餍足,他还有更雄的心,更壮的志。新传只是牛刀小试,他还要写一部“徐志摩全传”。而这个全传,梁先生壮年时已许下了诺,二十几年过去了,梁先生已年近古稀仍未写成,这才是我要说的梁锡华的“徐传之谜”。
  1981年底《徐志摩新传》将要再版时,除夕这天,梁先生在他香港中文大学的书斋中,不无得意地写下了这样的话:“纽约李又宁教授数月前访港,嘱咐我说不要多心,脚和笔都不可轻踹野径,该定定地坐下来写本徐志摩全传。我衷心感谢她的好意,也盼望有一天能不负她的雅望。不过,目前仍有所待,因为有‘秘密’新资料将到手。等一切国防机要都入笼且分类归档了,乃可还文债,偿宿愿。读者要是信了甚么教,敢请代我祈祷或念经罢。”(《徐志摩新传》再版序)
  秘密新资料,国防机要,从这些用词上,可以看出这些材料多么宝贵,也可以看出由于将要得到这些新材料,梁先生多么的兴奋,对写出徐志摩全传多么的自信。
  这是些什么新资料,什么新式武器(由国防机要转化而来)呢?
  过了不久,就见出分晓。大约就在1982年,梁先生首度公开并做了笺注的《续爱眉小札》,在台湾的《联合报》副刊或别的什么报的副刊上粉墨登场了。这里我要加一段不短的插叙。说1982年而“大约”,说《联合报》副刊而“或别的什么报纸的副刊”,显然都是揣度之词,写这样正儿八经的研究文章,是不应该用的。可是没办法。只怪我一时粗疏而留下了这十年的遗恨。事情缘于我在1995年春天,为了写我的那本《徐志摩传》,去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当时还叫北京图书馆)查资料时,港台资料室的规矩太多,而我又太性急,将资料复印下来,却忘了标明选自何年何报。我手头有本邵华强的《徐志摩研究资料》,进图书馆时不准带入,只好抄下要查的目录,其中有台湾天一出版社1969年出版的朱传誉的《徐志摩传记资料》。据目录所载,没有多少内容,一查方知,这些年一直在出着,竟有厚厚的七大册。我的天呀,一下子得到这么多的资料,我兴奋得什么似的,快点复印吧。就这样,复印下了梁先生的《续爱眉小札》数十页。朱传誉的这本书,是本怪书,他的编印方法,不是将资料录入编为书,而是将所有资料均影印编为书的。这个方法,我倒不觉得稀奇,因为此前我已看过蒋复璁、梁实秋主编的《徐志摩全集》也是这样编的。这样一说,就该知道,我说大约1982年,也是个确指,说《联合报》副刊还是别的什么报的副刊,并不是诳语了。插叙说罢,再说正文。
  在首次刊登《续爱眉小札》的那天的报纸上,有梁先生写的一篇《简介》,其中说:“下面选注的,是一部分新近奇妙曲折地重见天日的徐志摩信函。这阵阵虽逝犹响的爱音,是陆小曼编《爱眉小札》时故意掩盖起来的。个中原因,读者即使不详悉徐、陆二人关系,阅毕这篇,也自然顿悟于心。(中略)徐志摩当然没有展布他个人情柬的愿望,如今公诸于世,我们对泉下的他,只有请求谅解。这些信,特别是末期那几封,会使多少人对他加深景仰,或者至少多嘘几声幽叹。他为爱而一往直前,为爱而摆上自己。他是个情种,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在公开“出土文物”的今天,我们特别纪念这一位大爱未尽且大才未展的一代文坛俊士,并虔敬地默祝他永远安息。”
  将这里的“奇妙曲折”、“出土文物”等词语,跟《再版序》中的“秘密新资料”、“国防机要”相对照,我有理由说,梁先生1981年除夕所说的将有所待的新资料,就是这个《续爱眉小札》。
  《续爱眉小札》刊布时很是隆重。右面的肩题是“世间情爱的绝响”,左面的是副题是“徐志摩致陆小曼私柬首度公开”。太珍贵了,以致报纸的编辑都不愿意让它尽快地载完,像挤牙膏似的,一天只登那么一两封,顶多不超过三四封,共三十九封信,登了十八天。每封之前,都由梁先生加上诱人的标题,比如“一海的思感”、“蜜甜的影子”、“真急死我了”等等。
  《续爱眉小札》这个题名,先就不确。梁先生说这“是陆小曼编《爱眉小札》时故意掩盖起来的”。这里的掩盖,相当于删落,也就是不愿收入的意思。《爱眉小札》是徐志摩逝世五周年的时候,陆小曼为丈夫编的一本纪念性的集子,收入徐志摩写的《爱眉小札》和《志摩书信》,还有陆小曼的《小曼日记》。续《爱眉小札》,是续这本书呢,还是续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徐的《爱眉小札》是日记,这些信显然不能说是续他的日记。那该是续这本书了,可一本书又怎么续呢?如果《爱眉小札》是本书信集,还可以这样说,它的主要部分明明是那日记《爱眉小札》,现在要以信来为之续,怕说不过去吧。一定要和《爱眉小札》扯上关系,只能说是续书中《志摩书信》那一部分。
  再就是,梁先生说这些书信是陆小曼编《爱眉小札》时故意删落的,也不对,只可说是梁先生故作惊人之语罢了。事实是,1935夏天,徐志摩光华大学时期的学生赵家璧,想为徐出版全集,征得陆小曼同意后,便与陆一起来编。《爱眉小札》是徐志摩最重要的一部日记。赵曾回忆:“1936年1月,陆小曼先把它交给我,于是我们先按诗人手迹影印了一百部,然后把它编入《良友文学丛书》中。由于字数不足,小曼把同一时期自己写的一部日记也拿出来了,还有志摩写给小曼的十一封信。”(赵家璧《徐志摩和<志摩全集>》?熏收入作者《编辑忆旧》,三联书店1984年8月出版)过后不久,全集便编起来了。因为外地的朋友,大都不愿意将志摩的书信交陆小曼,小曼便将她保存的志摩书信全部交出,编入全集。也就是说,《爱眉小札》里只编十一封(实为十二封),只是因为日记《爱眉小札》不够一本书的容量,根本不存在着故意删落的问题。
  现在要说的是,梁先生奇妙曲折地得到的这39封信,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宝贵呢?
  是宝贵的。可惜的是,宝贵还需要时间,历史给梁先生的可宝贵的时间太短了。
  这39封书信,全部包含在赵家璧、陆小曼合编的那套《徐志摩全集》中。这就要说到这套全集的悲惨命运了。
  1936年上半年,全集编起后,听从小曼的建议,不叫《徐志摩全集》而叫《志摩全集》。按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安排,下半年就可出书。这年十月,胡适来到上海,与小曼见面后,劝小曼交给商务印书馆出,商务可先送一笔稿酬。小曼当时生活正拮据,就答应了。第二年抗战爆发,这事儿就无限期地拖了下来。抗战胜利后,1946年10月,朱经农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他是志摩的老朋友,小曼找他说起此事,他马上安排人办理。经查找,始知书稿战时随馆疏散到香港,仍在。当即调回。到1948年7月,已打出纸型正要付印,又因时局关系搁置。解放后,徐志摩的书不可能出版了,商务印书馆毕竟是老字号的商家,仍本其敬业精神,把全部清样与纸型退还给陆小曼。1965年4月陆小曼弥留之际,将清样与纸型交陈从周保存。文革前夕,陈从周果断地将清样与志摩的其他一些文稿,上交北京图书馆。不知何故,纸型留在了志摩的一位亲戚徐炎处。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陆文禁松弛,可以出版徐志摩的著作了,在各方的呼吁下,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从北京图书馆得到清样,从徐炎处得到纸型,便利用这纸型和清样,于1983年10月出版了《徐志摩全集》五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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