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梁锡华的“放弃”之憾

作者:韩石山




  小说来得,散文来得,传记来得,学术是他的当行本色,当然更是来得,说梁锡华先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学人,绝非夸饰,当为实指。这一切的成功,端赖他那支生花也生香的妙笔。非独此也,若要说到他的《徐志摩新传》,还得承认,除了生花生香的妙笔而外,梁先生还有一双神行太保似的腿,和一张李翠莲似的嘴。且看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在伦敦的一次寻访:
  我那时要搜求徐志摩的资料,不免到处打拱作揖,笑脸迎人,结果在剑桥、伦敦两地粘上点徐氏和魏雷交往的蛛丝马迹,并辗转获得魏雷太太的地址。伦敦地方有如老牌帝国主义的心肠,哪里不是九曲十三弯?哪里少得了八阵图之趣?访魏雷太太那天,花了不少时间,毕竟在高门区找到了那条什么大街。
  站在那所房子面前,我感谢女王(意即走裙带关系感谢上帝,盖女王乃英国国教之主也),因为天气特佳:平时无往不透的伦敦愁云惨雾,大概都往法国或西班牙度假而忘了关百叶窗,让常受禁闭之苦的蓝天白云,有机会一觑尘寰,这对我来说岂非皇天开眼?不然的话,那个可作古董摆设的门牌,怎能让近视的双眸轻易省识其煤炭之面?
  心头一喜,健步如飞,闪过虚掩的双门……(《从老人家到魏雷太太》)
  不必再引了,有了这几段文字,也就可知梁先生的腿脚是如何的麻利,同时也就可以知道梁先生的巧舌是怎样的如簧了。文字比唾液更能显示嘴巴的健康与否。于是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梁先生便从魏雷太太的家里,获得了徐志摩给魏雷的一封信,还有魏雷的一篇文章《欠中国的一笔债》。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魏雷太太毕竟太老了,梁先生的嘴儿再甜,也打不动她的老芳心,只准梁先生将信与文章拿出去复印而不准将原件带走。她或许以为,复印件是个影子,顶多也不过是个赝品,拿去也是无用之物,岂不知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有了复印件也就足够了。梁先生又不打算将来把他的收藏全捐给海宁的徐志摩纪念馆,要那么多实物做什么!
  几乎用同样的办法,也是这次在英伦,梁先生又跑到南部的德温郡托特尼斯(Totnes ?熏Devon)?熏找见恩厚之生前创办的达廷顿庄,获得了徐志摩给恩厚之的二十封信,还有那封至为宝贵的徐志摩给林徽因的没有写完的信。只是这次他见到的,不是恩厚之的那位富贵的妻子,而是当年达廷顿庄的一位工作人员,彼时还是个名叫嘉波拉(Paula Carter)的少女,此时已是六十多岁的莫勒尔太太(Mrs.Morel)。
  此后他还去过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克拉克大学,看过徐志摩的硕士毕业论文,复印了徐志摩在克拉克大学的成绩单。又去过印度的泰戈尔国际大学,复印了徐志摩给泰戈尔的信件,太珍贵了,连信封一并复印。
  这些宝物,几乎可以垫实徐志摩的另一个八宝箱而有余。事实上梁先生也是将这些东西视作秘宝的。这里秘宝一词须加注。梁先生懂得,别人未必懂得。早在1925年春赴欧洲前,徐志摩将一个小箱子存放在凌叔华处,内有他早年的日记与文稿,后世便称这个箱子为八宝箱。志摩去世后,因志摩早年的日记关系着林徽因的声名,林便借助胡适的大力,一定要得之而后快。胡适在写给凌叔华的信上说,“一人所藏成为私有秘宝,则余人所藏也有各成为私有秘宝的危险”,话说到这个份上,凌叔华只得将小箱子交出,但对“秘宝”一词极为反感。是秘宝,但梁先生宝而不秘。他是有用项的,且是大用项。
  于是梁先生写出了他的《徐志摩新传》,于是梁先生才敢在该书《前言》里自负地说:“我写这本书是因为手上有些新资料,而我相信,这些资料能帮助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以及一般读者进一步了解徐志摩。”
  梁先生把他的这本书叫“新传”,多少有点自炫的意思,因为在他之前,并没有一本像样的“旧传”。邵华强先生编的《徐志摩研究资料》(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一月出版),收录各种资料书目够全的了,我细细地查对了一遍,在1979年11月梁先生的新传出版之前,大陆没有出一本徐传。港台那边,成本的只有章君谷的《徐志摩传》,勉强也可说是传的还有刘心皇的《徐志摩与陆小曼》。章君谷的《徐志摩传》我没看过,但看过他写的《徐志摩的盛大婚礼》(载台湾《中外杂志》第十五卷第一期),此人不像个研究者,倒像个掌故专家,许多研究者不凭资料绝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他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无意间窜到笔下的这个“家”字提醒了我,或许这个“章”就是原本是“张”。张君劢、张公权兄弟姐妹十二人之多(八男四女),谁敢定这个“章君谷”不是那八个兄弟之一?这样的写法,这样的身世(推测),这是一部怎样的《徐志摩传》也就可想而知了。刘心皇的《徐志摩与陆小曼》,大陆出过花城出版社的简体字本,我是看过的,一言以蔽之,有传之形而无传之质,只能当作野史读读。也就是说,在梁传之前,并没有一部正经的徐志摩传,而梁先生却要把他的这本书叫“新传”,我的理解,他要强调的是“新资料的传”,非对于旧传而言也。
  虽说有这样的花头,我还是要说,其名可议而其功甚伟,此乃徐志摩研究的一个分水岭,有了梁先生的这本新传,徐志摩的研究就上升到学术的意义上了。此前只有零敲碎打的单篇文章有学术的意味。
  梁先生的这本传记,缺憾也是昭然若揭的。一是只管炫新耀奇,而不顾及传记的体例,二是研究并不深入而遽下断语。这或许是因为,梁先生是学文学的,没有正规的历史学训练。传记,虽有时也叫传纪文学,那是指其文字达到文学的层面,并非可用文学的手法。真正意义上的传记,应属史学的范畴。凡真正的历史研究之作,不外两途,一是有新材料的发现,一是对已有材料作新的整合,提出新的见解。梁先生的徐传,新材料是没得说的,深入的研究就不好说了。遽下断语,实为史家之大忌。且举一例。书中谈到徐志摩与胡适的关系时说道:“志摩对胡适有完全的信任,他不能或不愿对别人说的心腹话,都几乎能全部对胡适倾吐;他也把许多‘见不得人’的信札文件,公开于胡适面前。胡适藏有不少这些文献,由于涉及之面太广,至今尚存保险箱内。当条件成熟能公开面世时,这些珍贵资料一定会使我们更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也一定会有助于后人更了解现代中国文艺界、学术界以至政治界的错综局面。”(《徐志摩新传》第181—182页)
  这话很容易让人推想到胡适也有个“八宝箱”,里面藏有许多极为珍贵的资料,一旦公开将使许多事情大白于天下。我不知道梁先生说这样的话,又是这样断然的口气,有什么事实根据,是他看到过胡宅有这么个保险箱,还是有什么扎实的材料可证明胡宅有这么个保险箱?对胡适经历了解的人,是不敢说这样的话的。1948年12月,胡适撤离北平前,只是托陶希圣将他父亲的遗稿与《水经注》的稿本,带到南京交傅斯年保存。他自己走的时候,也只是带走自己搜集的《水经注》的贵重版本,连书房都没有收拾。有人说他是仓皇逃离,实则他是有自己的主意的:“我不打算收拾书籍,就这样散在那里。我决意不先走。我一动学校就乱了。”(陶希圣《胡适之先生二三事》)这样,纵然胡适有个保险箱,也绝不会如梁先生所说,“藏有不少这些文献”,也就绝不可能“这些珍贵资料一定会使我们更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只能说梁先生是“想当然耳”。
  如果我说的梁先生的徐传之谜?熏只是想指出梁先生的《徐志摩新传》如何的新以及还有些什么缺憾之类,那就不配写这样的文章,就是写了也不配叫这样的题名。我要说的是另一回事。
  《徐志摩新传》的缺憾,梁先生自己是一清二楚的。在新传的《新言》中梁先生说:“我多年前在不能自主的环境下,‘为生计’(这是在套用叶维廉教授的三字名言),去接受学院的训练,至终于养成了个只会写木屑类干巴巴文章的洋博士,而不幸又有点历史癖, 所以一向自信没有生花妙笔来写猛士回头、倩女转眸的动人传记。本书带点学究味而流溢不出甚么‘文艺的芬芳’,缘于此。这和素材来自论文的关系不大。”(《徐志摩新传》前言第六页)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