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梦碎孟浩然

作者:李国文




  他不能不想之再三,若不趁着李白还走红的时候制造声势,若不靠着王维的官方人脉挺进文坛,京城地界的大小文学圈子,长安城里的各位评论家码头,还有他的立足之地?脚跟都站不稳,有他将来坐在太师椅上跷二郎腿当爷的份?“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他懊恼透了。写了这多年,谁知道他是老几啊?连老几都不是,还想被当今皇上御用,岂不是在做大头梦乎?
  于是,他当即决定,不当隐士,在山林里久了,只能越来越土鳖,还未完全土鳖之前,赶紧跳出去。怎么说,流行歌曲唱得有理,“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于是,乘船坐车,晓行夜宿,由襄阳而南阳,由南阳而洛阳,接着,人便进了潼关。说实在的,这位既是山里人,又是乡下人的老土,西望富贵气象的长安,花团锦簇的都城,一双眼睛怎么也不够用了,两条腿也觉得短到迈不开步了。
  “雪尽青山树,冰开黑水滨。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这一切一切的欢乐愉悦,这一切一切的声色诱惑,让他目瞪口呆,直后悔自己觉悟太晚。看来,就文人而言,短暂的冷落,或许可以忍一忍的,口头的清高,无妨可以讲一讲的,但长久的,乃至永久的寂寞,又有几个能耐得住呢?
  时下北京城里,很有一些文化人,在远郊区县买了房子,权当别墅,渐成风雅之举。可通常只是去小憩几天,约略澄清肺部的都市风尘以后,又来不及地赶回城里来。紧接着,出席这个会,参加那个会,日程排得挺满,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一天两个会,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间还得酬应饭局。无论到哪里,都逃不脱尼古丁的乌烟瘴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文坛就这么势利。他什么都不写,或者,他什么都写,可就是写不好,或者,就是写不好,但他有发言权,就行。因此,第一,不能缺席;第二,缺席就意味着放弃话语权;第三,放弃话语权也就意味着你不存在;第四,最最主要的,文人最怕的就是这个不存在。
  不存在,意味着消失;不存在,意味着被文坛除名。为了存在,哪怕天上下铁钉子,下手榴弹,也得从城外赶回来,为了话语权,哪怕肺的新鲜空气又被城市的恶浊空气所置换,也认了。最可怜见的,莫过于那双仆仆风尘,疲于奔命的腿了,有车者尚可,无车者来回倒巴士,也真是苦命之极。
  由此,我也能理解公元728年(开元十六年),孟浩然屁颠屁颠要到长安来的缘由了。只有在这里,才能发出他的声音,才能争取到他的话语权。在鹿门山,哪怕他是帕瓦罗蒂,没有听众给他叫好,给他鼓掌,他做得再漂亮的诗,也是白搭。只有到了长安,天子脚下,他才可能实现从非御用文人到御用文人的跨越。
  再说,他的诗友们,与他最要好的王维、李白,一个个都“待诏”了,都被御用了,眼看着飞黄腾达,前程辉煌,对他可以说是相当的刺激,相当的伤心。
  老友王维就不必说了,冲李隆基不请自来,登门求教,屈尊移就,串门聊天。获如此之殊荣,岂不是一张纸画一个鼻子,那脸该有多大?让孟浩然都快羡慕死了。能够在皇帝的视线里存在的中国文人,确有不少;能够在宫内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住所的中国文人,也许会有;但接待信步而至的皇帝陛下,把朋友从床底下拉出来介绍给皇帝,这样亲近待遇的中国文人,恐怕是绝无仅有了。
  另一位老友李白,更是张狂到家,长安城简直装不下他了。在小酒铺喝得醉醺醺的,还被圣上着人找到了他,要请他进宫里去做诗。干吗呀,干吗呀,我酒喝高了。他还拿搪不去。那些太监们说,爷,劳驾您走一趟,要不,小的们没法交待,生把他抬到了玄宗赏牡丹的御花园。那是何等的牛叉啊!高力士为之脱靴,杨贵妃为之捧砚,三首《清平乐》,“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气呵成。唐玄宗高兴得不得了,吩咐赶快给诗人准备醒酒汤。
  御用文人能混到如此地步,孟浩然想,也就登天入云,别无所求了。如果他的那位同乡,当年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怀王请他作赋,郑袖给他发嗲,子兰替他铺纸,靳尚为他倒酒,他会去跳汨罗江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慨,文人到底应该怎么样活?还大可辨证地看待这个问题咧!快活是活,不快活也是活,那为什么一定要与青山为伴,白云相随,非一棵树吊死自己,不走他朋友王维、李白的登龙之路,在这遍地风流的长安城里,领受一下别一种更滋润的岁月呢?
  他不禁痛心,隐居鹿门山,可把他的大好时光都浪费了。
  然而,这个孟浩然,下山的战略决策,是正确的,但进城以后应对的战术上,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错就错在山里待久了以后的小视野,小格局,小器度,小胸怀上,诗人未能迅速调整心态,与时俱进,适应环境,结果,因小失大,错过良机,机不再来,贻误终生。这就不如那些郊区置有别墅的当代同行了,只要过了五环路,马上精神抖擞,只要到了城区,立刻进入角色。这时,只要给他一支话筒,就可哇啦哇啦,天花乱坠地神侃起来后现代,超现实。如果再有电视台的镜头对着,连荷尔蒙都从五官七窍冒将出来。可孟浩然,有点惨,水土不服,人虽到了长安,但他的心还不能一下子就习惯城市的红绿灯、斑马线、欧三排放、世界五百强之类的新概念。
  也许,山林里的负离子吸收得多,固然对身体的好处很大,对头脑却未必有多大用处,说不定还会产生副作用。因为,从负离子很丰富的田野生存方式,转变到负离子很缺乏的都市生存方式,必然要出现一种类似由平原地区到高原地区的缺氧反应。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的最主要之点,就是这种一下子,两下子,过渡不过来的傻和苶上。乡下人进城,为什么总是慢半拍,总是踩不上点,总是木木的,懵懵的,总是眼神聚不了光的游移不定,总是让你恨不得跟他急呢?就是这种迟钝,迟疑,迟慢的应急能力的严重缺失上。
  我猜想,王维在听到他对李隆基念那两句诗时,一定是相当相当晕菜,差点背过气去。就别说让陛下恼火的“不才明主弃”了,那“多病故人疏”,明摆着也是瞪眼在瞎掰啊!他对这位不识时务,不懂深浅,甚至不知好歹的老朋友,也只好爱莫能助了。
  宫禁何等森严,大内岂容外人,王维这样做,绝对是冒着风险的安排。我估计,把他弄到宫城内署,也就是大乐丞(相当于国家交响乐团)的住处来,好心的王维,知道李隆基有可能光临,使他得以一睹天颜,展现才华,从而得到陛下的恩宠,有可能是他的一次转机,有可能是他的一个晋身之阶,有可能得偿其愿成为御用文人哩!然而,由于在鹿门山当隐士,闲云野鹤惯了,来到人口密集的都城之中,诸多的不适应,不如愿,不习惯,不开怀,才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两句充分反映他来到长安以后的挫折感,失落感,不平感,怨怼感的诗吧?
  希望得到的一切,和可能得到的一切,这其间的落差,让孟浩然感到非常沮丧。这两句一脱口,孟浩然的“待诏”梦彻底粉碎了。但是,一个做美梦的人,要彻底清醒过来,不易;同样,一个患病的人,要完全根治痊愈,更难。大约三年以后,我们这位说隐不隐,说显不显的诗人,第二次来到长安。
  如果说,他第一次来,是王维为之穿针引线,那么,他第二次来,却是受到李白的影响。在此之前,当孟浩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如他一首《过故人庄》所写:“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他发现自己在大都会中,所以格格不入,所以洋相百出,所以碰壁而回,很简单,他是乡下人,他是山里人。只有在田庄里,在桑麻中,才能找到归属感。
  可公元730年(开元十八年),李白那封“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自荐书,让他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求御用的心,又死灰复燃起来。我们不知道随后失意东归的李白,是怎样将信息传递到也在周游江湖的孟浩然。我们知道,李白是一个绝对能与朋友分享快乐,同承艰难的侠义之人,肯定是他设法告诉了孟浩然。这位时任采访使的韩朝宗,其识拔才俊之别具慧眼,其推举新秀之一言九鼎,值得老哥再去长安面谒一下的。
  可这一次,孟浩然想去,又不想去。去,是为了那梦,不去,是害怕再碰壁。磨蹭了两年,他才成行。估计够朋友的李白,在韩朝宗那边也做了工作,或者还有某种承诺也说不定。无论什么朝代,什么社会,你想得到不一定非要给你的东西,那恐怕多多少少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呀!李白是一个 “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慷慨之士,肯不为朋友两肋插刀吗?最后,韩荆州竟然发出邀请,约孟浩然同到京城。于是,才有公元733年(开元二十一年)他这一次以为是十拿九稳,志在必得的旅行了。
  然而,他又一次遭遇滑铁卢。这次失败,简直就是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
  据《新唐书》:“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因为喝在兴头上,把与这位重要人物的一次攸关前程大事的约会,忘得干干净净。他人提醒以后,不但不赶紧设法匡救,还匪夷所思地发起脾气来。上一次是他那种农民的小心眼,害得王维白帮了忙;这一次是他那种山民的拗性子,使得李白也白帮了忙。
  他的一首《东京留别诸公》,不知是不是再次告别长安以后所作?
  “吾道昧所识,驱车还向东。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
  两度梦碎,看来他是彻底地觉悟了。
  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此为梦而付出一生者,唐代诗人孟浩然,绝对不是惟一的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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