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梦碎孟浩然

作者:李国文




  在有皇帝的年代里,中国文人梦寐求之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被御用了。
  一经御用,便吃香喝辣地快活,便银子大把地花销,便声色犬马地享受,便身价百倍地增值。因此,想被御用,成为中国文人最为憧憬、向往、追慕、艳羡的终结目标。反过来,想被御用而不得,也就成为中国文人最为失落、迷茫、消极、怨恨的终身遗憾。明白这一点,便大致把握中国的知识分子,觉得自己是块料的文人雅士,风流才子,饱学之士,文化精英,为何而快乐,为何而烦恼的底里了。
  可以断定,由于中国文人这种“读得圣贤书,卖于帝王家”的求被御用的心结,一代一代地遗传下来,陈陈相因,积久成习,真是融化在血液中,深入到骨髓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不由自己;也可以说是病入膏肓,欲罢不能。
  宋祁著《新唐书•文艺列传》,载孟浩然遇玄宗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阳人。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也有类似记载:
  “浩然,襄阳人,少好节义,诗工五言。隐鹿门山,即汉庞公栖隐处也。四十游京师,诸名士间尝集秘省联句,浩然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众钦服。张九龄、王维极称道之。维待诏金銮,一日私邀入,商较风雅,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愕,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诏出,再拜。帝问曰:‘卿将诗来耶?’对曰:‘偶不赍。’即命吟近作,诵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回南山。”
  呜呼,一个天赐良机,生被诗人这两句其实是夸张的,卖弄的,言过其实的诗毁了。
  看起来,中国文人聪明,但也未必都聪明,未必总聪明,有时,有人,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把好事办砸。皇帝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你还算什么旧账?发什么牢骚呢?有多少正经该说该讲的话,不赶紧说不赶紧讲,偏偏哪壶不开提那壶,惦记着陈谷子,烂芝麻不放,不是明摆着自讨没趣吗?
  这就是盛唐诗人孟浩然(689-740),湖北襄阳人,头一回进京谋求御用文人这份美差的碰壁史。
  孟浩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诗人呢?读李白这首《赠孟浩然》的诗,便知其大概。“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由此,我们大致了解这位隐居鹿门山多年的孟浩然,是一个说隐也不见得真隐,有时能隐上十天半月,有时也隐不住的带引号的“隐士”。因为据李白诗,一个与世间不往来的“白首卧松云”的隐士,怎么能达到“风流天下闻”的地步?既然“风流天下闻”了,又怎么可能多少年如一日,捺住性子在鹿门山做他的隐士呢?
  所以,从他结交名流,唱和诗坛,从他游山玩水,入幕为宦,从他两赴长安,应试求官,从他为实现这美丽之梦,碰过一回钉子,不死心,又碰第二回钉子,说他是雅爱山林,更恋红尘,喜好恬淡,更慕虚荣的诗人,也不为过。中国知识分子那种骨子里的入仕之心,名位之心,染指权力之心,渴望青云直上之心,别人有的,他也并不少,只不过打着一个隐士的招牌,清高的招牌,多少有点遮掩而已。
  李白对于同行的褒扬,尤其是势均力敌的同行,吝于笔墨,不大著于文字,是出了名的。能够作出这样一首诗来,简直等于给他做了一份超级广告。证明他对孟持相当肯定的看法,也是使孟名声大振的一个重要因素。李白还为他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唐玄宗在王维那里说到这个孟浩然时,特地加了一句:“朕知之久矣!”我估计,很可能是李白的诗,所起到的宣传作用了。
  其实,孟浩然的诗,确实写得不错。清人编《全唐诗》,对他的诗作,评价很高:“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尽,超然独妙。”清人沈德潜编《唐诗别裁》,认为他的诗“从静悟得之,故语淡而味终不薄,此诗品也”。谈唐诗的人,都将他与王维并列为“王孟”,两人在山水诗上的成就,为人称道。他的那首无人不知,尽人皆晓的《春晓》,随便问任何一个识得几个字的中国人,都会一字不落地背诵得出。
  居隐求显的诗人,第一次来长安,为公元728年(开元十六年)。翌年,碰壁还乡。第一,碰了皇帝的钉子,第二,应考也名落孙山,只好取消登第入仕,为御用文人的美梦,打道回府,继续隐居下去。
  综其一生,孟浩然始终摇摆在“当隐士”和“被御用”的两极之间,一冷一热,忽冷忽热,或热得高烧谵语,或冷得冰冻三尺。总之,活得快活也不快活,过得轻松也不轻松。“朱绂心虽重,沧洲趣每怀”,“君主贤为宝,卿何隐遁栖”,他的这些诗句,就是诗人处于矛盾状态下的心情表达。当他朱绂之心不重时,他会活得快活些;当他对长安心向往之的时候,他就过得不那么轻松了。
  本来,他潜居鹿门山多年,“此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飞逐鸟灭”。渔樵躬耕,做诗自适,也曾经是蛮惬意的,蛮从容的,蛮能够想得开,放得下的。本打算做隐士到底,可熬到四十岁光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终于再也苦熬不下去。还是下了山,跑到长安,要当御用文人来了。
  这是中国文人最为致命伤的事情。一千多年来,他们都抱有这样一个永恒的梦:第一,“金榜题名”,使皇帝能够知道自己的名字;第二,“御前对策”,使皇帝能够赏识自己的才能;第三,“君臣唱和”,使皇帝能够倾倒自己的才华;第四,也就是“爱卿平身”,被皇帝视为心膂,平步青云,衣紫着绯,前程似锦。
  这种梦想被御用,被拔擢,被亲信,被宠幸的心结,很像经蚊子传染的疟疾,又称“打摆子”的先冷后热,间歇发作的病症。
  中国文人几乎都罹此疾患,无一幸免。巴结啊,讨好啊,趋迎啊,干谒啊,就为一个目的,被御用。不过,有的人,重些,乃至不顾廉耻;有的人,轻些,手脚做得干净,因为大家都彼此彼此,也就心照不宣。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发贱,甚至在他写马屁文学,做赞颂诗篇的时候,内心深处,未必不认为自己发贱,可他还是坚定地发贱到底,这就是这种病给折腾的。把话说回来,当你在笑话这位同行的下作,卑鄙,无聊和无耻的时候,如果有机会,有可能,你也难保不发贱,说不定是比他更贱的贱皮子。
  为什么这种贱,千年以来,非但有增无减,而且变本加厉呢?因为缠绵在中国文人脑袋中的这种求御用的打摆子传染病,是没有特效药可以治愈的。即使控制一时,也控制不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谄媚于朝廷,乞求于官方,卖笑于当道,折腰于权力,这类丑态,我们还见得少吗?
  按说我们这位诗人,到了不惑之年,应该更理智些、清醒些才对。可他突然间,犯病了。食不知味,寝难入睡,坐卧不宁,心神烦躁起来。虽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山林间,空气相当清新,负离子极多,松茸蕨根野菜地耳,又是极富维生素和营养的无污染食品。但他想来想去,在山里即使健康地活一千岁,活一万岁,又如何?
  可长安文坛,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场面,真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啊!领风骚者层出不穷,出风头者络绎不绝,电视屏幕上断不了跳出几张油炸丸子式的肉脸,报纸版面上时不时冒出他们招蜂惹蝶,追香逐臭的传闻。那炒作之震天动地,那乍呼之雷霆万钧,让这个蛰居山中的心总痒痒的诗人,实在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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