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一次应该留存的访谈

作者:马瑞芳




  我写过十几本研究蒲松龄的书,却始终没机会把当年红卫兵掘墓的事写出来。进入21世纪,“文革”疯狂渐渐淡去,对红卫兵掘墓的访谈却成为我的一块心病。还是把它写出来留存吧。
  蒲松龄十八岁时奉父母之命和刘氏成亲。刘氏荆钗布裙,少言寡语,讲究实际。蒲松龄和她是柴米夫妻、贫贱夫妻,不是神仙眷侣、浪漫情人。这一点,蒲松龄的《述刘氏行实》写得非常清楚。奇怪的是,聊斋爱情却种类繁多、形象繁富、描写细腻。能把爱情写得如此多样、如此动人、如此出神入化,总该有作家亲身爱情经历在内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上世纪80年代初学术界出现了“蒲松龄第二夫人”之争。
  1980年田泽长教授发表《蒲松龄和陈淑卿》,根据《蒲松龄文集》的《陈淑卿小像题辞》提出:这篇骈文写的陈淑卿是蒲松龄的情人。蒲松龄二十二岁时逃避“于七之乱”,在一个古老山村跟年仅十六七岁的陈淑卿相遇、相爱,结为夫妻。半年后回家,他们不合法的婚姻受到父母阻挠,陈淑卿被迫离开蒲松龄。蒲松龄三十岁到江南宝应县做幕宾,借南游机会跟陈淑卿共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生育了子女。“可怜乐极哀生”,蒲松龄幕宾生活一年就结束了,陈淑卿也因病与世长辞,给蒲松龄留下无尽的思念。
  田教授论述似乎很有道理,《陈淑卿小像题辞》情辞并茂,文章作者跟陈淑卿理应是爱侣,他们的曲折爱情也颇像某些聊斋故事。但问题是:这篇文章是蒲松龄“夫子自道”还是给他人代笔?当年蒲松龄做私塾教师时,经常替东家捉刀代笔。因家庭困难,蒲松龄还卖文为活,因这类文章写得太多,蒲松龄专门写篇《戒应酬文》。上个世纪50年代,《蒲松龄集》的整理者把这类应酬文章,都收到《蒲松龄文集》里。许多以第一人称写作的文章,所表达的感情,并不属于蒲松龄,而属于请他代笔者。《陈淑卿小像题辞》极可能是这类代笔之作。
  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我考察过蒲松龄校定的蒲氏家谱,蒲松龄兄弟四人,家谱没明写哪个儿子庶出,但蒲松龄父亲小妾的姓氏写进了家谱,当然她肯定会在祖坟和蒲松龄的父亲合葬。照田教授的说法:陈淑卿既然是蒲松龄的“第二夫人”,即使家庭反对,因生有子女,“第二夫人”死后理应葬进蒲氏祖坟。我认为,弄清蒲松龄墓有两具还是三具骸骨,是弄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的最可靠办法。这就不是学术研究而是考古发掘的问题了,接常理不可能。但蒲松龄是个意外:他的墓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挖开过。于是,1980年9月中旬,在学术界对“蒲松龄第二夫人”展开争论时,我单独进行一番实地调查。就“文革”中蒲松龄墓被掘一事,在蒲家庄走访蒲松龄几位嫡孙,他们介绍:
  “我们家族有规定,长支存三老祖(蒲松龄)的书,侧支存字画,世世相因,不得外传,某某手里就存过很多俚曲和诗词手稿。”
  “我娘手里就有过三老祖写的八帖。”
  “某某存过聊斋外编二十四种。”
  我听了忙问:“这些东西现在哪儿?”
  “造反派烧了!”他们描绘造反派在蒲家庄清剿“四旧”的情景:
  村头设岗,杜绝出入,淄川中学的造反派头儿命队长去买来大字报纸,然后,写大字报宣布队长下台,造反派领导一切!此后,翻箱倒柜抄“四旧”,将蒲松龄后裔珍藏两百多年的蒲松龄手稿、字帖,抄本,一一投入烈火。火光中飞出片片墨蝶,在空中飞舞……蒲家庄在兵燹战火中幸存的文物洗劫一空,只有一个例外,蒲松龄故居。当时,有位教师说:这里烧不烧?按说算文物呢,请示一下上级吧。上级又请示上级,一级一级请示上去,谁也不敢说该烧,谁也不说不该烧。十年浩劫,蒲松龄纪念馆竟然安然无恙。
  当聊斋遗墨化为墨蝶在蒲家庄上空翻飞时,造反派要向“封建僵尸”兴师问罪了。有人想到世界文豪的墓中发财。红卫兵决定对蒲松龄墓采取行动。
  蒲松龄在世时,清王朝发生过几桩大文字狱。康熙二年结案的“明史之狱”,康熙五十二年结案的“南山集之狱”,著书者被戮尸,三家五服内男女老少以及校印、买卖书者,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蒲松龄写“官虎吏狼”,却逃脱了文字狱。不能不说是万幸。
  和“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相比,清代文字狱就成小巫见大巫了。1966年秋,长眠了251年之久的蒲松龄遭到了与“明史之狱”相同的命运。
  蒲松龄墓座落在蒲家庄东南一里许的小丘上,墓前石碑上镌刻了张元撰写的墓表,碑阴镌以蒲松龄夫妇的生卒年月、蒲松龄生平著述,祭祀儿孙名录。碑前矗立着山东省人民政府建的碑亭。红卫兵到了蒲松龄墓前,先挥舞小红书,祷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背诵“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掘开蒲松龄的墓穴,向倒了250年的“老封建”冲锋。
  蒲松龄后人对蒲松龄墓被掘情况的描述有两点引起我特别关注:
  第一:掘墓者确实把蒲松龄遗体挖出来了,那么,墓里是两具遗体,即蒲松龄夫妇遗体?还是三具遗体,即蒲松龄夫妇及“第二夫人”?、
  第二,蒲松龄头下枕着一部书。这是部什么书?是《聊斋志异》又一手稿,还是传说的“蒲松龄写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
  听到蒲松龄后人对“文革”掘墓的描述后,我对当年蒲松龄墓被掘情况极感兴趣,1980年秋天一个夜晚,我在蒲松龄纪念馆把当年掘墓的红卫兵头头请来了。这“独家访谈”是在蒲松龄纪念馆长鲁童陪伴下进行的。鲁馆长现已退休多年,仍关心蒲松龄研究,多年来鲁馆长及其继任对我的研究工作给予很大帮助。
  在疯狂年代做出掘世界文豪墓的疯狂事的人,当然不想向任何人承认或再提这件事,我能请到掘蒲松龄墓的红卫兵头头,完全靠鲁童馆长在当地的威望。据我所知,这位红卫兵头头在跟我谈话前后,从没跟任何人谈过当年掘蒲松龄墓的情况。因此,我的访谈绝对是独家访谈。我感谢这位红卫兵头头对我的“特殊关照”,因此,我不想透露这位红卫兵头头是男是女?现在哪儿?让这位“红卫兵头头”掘世界文豪墓的“革命行为”留存在我的文字里,本人却永远忘却吧。
  那是一次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访谈。在蒲松龄写鬼写狐的聊斋,在深秋黑咕隆咚的夜晚,谈一个鬼气森森的话题,一个我非常感兴趣、却令对方非常尴尬的话题——掘蒲松龄墓的亲历亲见亲闻!
  红卫兵头头非常紧张,我先向其说明:我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清查办”的,是普通的大学教师,在考察蒲松龄生平,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我能对你有啥帮助?”红卫兵头头嗫嚅着。
  “你是当代见过蒲松龄的不多的几位。”我这样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合适,这似乎带点儿讽刺意味。干脆实话实说,“我想向你了解蒲松龄墓的情况。”接着,我问红卫兵,你们掘开蒲松龄的墓时,有什么感想?
  红卫兵说:“没想到蒲松龄的墓那个熊样。”
  “熊样”是淄川土话,意思是:太差,太不可思议,太不可能。
  我问:“到底啥样?”
  红卫兵说:墓里没有豪华讲究的棺木,也没有值钱的陪葬品,墓穴都不是砖砌的,只是用廉价的三合土夯实。蒲松龄身上一点儿金珠玉器也没有!
  开头,掘墓的红卫兵都不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寒酸、这么简陋,能是一个大作家的墓!?可是墓里出土的四枚图章,像板上钉钉,确指了墓主身份:“蒲氏松龄”、“留仙松龄”、“留仙”、柳树泉水图。
  其实,我对这四枚图章非常熟悉,因为,鲁童馆长曾把这四枚图章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给我看,并介绍说,这四枚图章是国家一级文物。
  我问红卫兵:四枚图章是你们掘出来的,它怎么到了蒲松龄纪念馆?
  红卫兵回答:他们掘墓后第二天,看守蒲松龄纪念馆的人找他们:听说你们从墓里找到一些东西?这该属于国家,你们交给纪念馆吧。红卫兵们对掘墓所得根本不在意,就给了。如果不给纪念馆的人,这几个图章肯定早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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