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欣力:渐趋成熟的反讽写家

作者:李建军




  也许,写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艰难;也许,发表作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容易。龚自珍说,“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现在呢,则是大体像个样子,便可拿来发表,便可拿来出版,反正有那么多的杂志等米下锅,反正有那么大的出版空间等待填充;但是,写作又是非常艰难的,因为,除了外部的窒碍性因素导致的形格势禁,从文学自身来说,缺乏大师的经验支持,缺乏批评的推激和引导,也使我们的创作缺乏良好的风气,缺乏有利的环境,因而始终停留在粗糙和幼稚的水平上。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很多“著名”的和“未名”的作家,连篇累牍地胡编乱造,满足于将琐屑无聊的材料,敷衍成一篇作品,以创作丰富自乐,甚至以做形式意义上的“大师”为荣。
  欣力的创作无疑尚处于同样艰难的展开阶段,但她显然不满足于按照一种模式不断“制造”作品,不满足于随便轻轻松松地发表作品。她属于那种试图有所拓展,努力寻求突破的作家。尽管她选择的是一条更有难度的创作路向,尽管她的探索和努力事实上也有坎坷和失败,但是,她的精神是可贵的,无论她的经验,还是她的问题,都是值得我们谈论的。
  从艺术风格和修辞策略来看,她的写作经历了从写实到寓言的大跃迁,经了从传奇到反讽的大变化。长篇小说《纽约丽人》和中篇小说《母亲和她的情人》是欣力写实性质的人生“传奇”小说中的代表作。她的这些作品虽然叙写的是云谲波诡的域外生活故事,是令人心碎神伤的爱情故事,但是,作者却没有停留在外部世界,不是满足于渲染表面上的生活事象,而是着力描写商业生活场景里和战争背景下,人们内心的疼痛和忧伤,绝望和希望,毁灭和拯救。
  《纽约丽人》以在美国的三个中国女人的故事为叙事内容。表面上看,她们有的事业发达,成为首席设计师;有的跻身中产阶级,过上衣食无虞的富有生活;有的学业有成戴上了博士桂冠,但是,她们其实活得并不自在,——人生坎坷,世路艰难,她们要得到真正的幸福,并不容易。欣力着力叙写的,就是她们的心灵世界的不自在,就是她们精神世界的痛苦和内心生活的艰辛。读这部小说,会让人想到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只是它在语言和叙述上,还稍觉缺乏一点后者的那种内敛、沉着和克制。
  在我看来,欣力的中篇小说似乎更有意味、更有劲道,比如,《母亲和她的情人》。这篇小说叙述的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它的情节是简单的:在特殊的战争状态下,张寒因为感恩而将自己的恋人温晓琳让给了战友陈可。陈可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地救过张寒的命,也像他一样深深地爱着温晓琳。然而,形式上的爱情结束了,心灵上的爱情之火却依然在燃烧,一直燃烧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此情必然成追忆,只缘当时已销魂。
  表面上看,欣力所讲述的故事,与发生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的拉赫美托夫和薇拉们身上的爱情罗曼史属于同一叙事原型。其实,这个中国版本的《怎么办》的作者,是从车氏止步的地方展开叙事的:欣力更为关心的是,对于试图遵循崭新的精神原则来生活的“新人”们来讲,慷慨地放弃和牺牲爱情,真的就那么容易吗?在这种巨大的情感位移和关系转换的过程中,爱的心灵到底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和折磨?
  欣力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写出了他们的带着血丝的精神撕裂,写出了他们的沉重而执着的爱情体验。她把人物置放到一种尴尬、艰难的考验情境里,叙写他们爱的激情和勇气。尤其温晓琳这个人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自由气质和勇敢精神,赋予这部小说以浪漫而热烈的激情。她是热情、勇敢的,但又是高贵、优雅的。
  是的,优雅,在美学趣味和情感态度上所表现出来的优雅和教养,正是这部作品的一个特点。虽然陷入极端痛苦的情感冲突中,但是,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表现出了令人尊敬的克制和宽容。例如,在小说的最后,父亲陈可亲自将装着母亲与张寒的情书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头边,“然后,俯下身,将嘴唇贴在她的颊上”。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细节。正是这样的细节,升华了这部小说的格调。
  个人的爱情往往是折射时代生活的文明程度的一面镜子,是衡量一个社会的进步状况的一个尺度。欣力的这部中篇虽然着力叙写的是个人的遭遇,但是我们从个人的命运中,却看到了更为广阔的生活场景。在这里,“战争”挤压了爱情自由伸展的空间,“运动”剥夺了无辜者宝贵的生命。具有牺牲精神和敬业精神的张寒,不仅在特殊的战争中失去了爱情,又在剧烈的政治运动中失去了生命。张寒的遭遇,给这部小说涂上了一层凝重的色调。他的遭遇启发人们思考这样的问题:在个人的包括爱情在内的生活领域,社会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难道他们的不幸仅仅是一种个人的不幸吗?
  “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它的树叶被狂风吹光,河那边再也听不到声音,那里夜鹰不再把歌唱。”夜鹰沉寂了。然而,它到底为什么不再歌唱?这是一个用几句话很难说清楚的复杂问题。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满意地说:我们读到了一部优雅的有才华的小说。
  由长篇而中篇,由中篇而短篇。短篇小说是欣力近来用力甚勤的一种小说样式。无论在主题开掘上,还是在叙事方式上,欣力近期的短篇小说,皆呈现出一种新异的风貌,与她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构成了明显的对照。从精神视界来看,她把关注的焦点,从家族传奇和个人传奇,转移到了当下的世态人情,致力于揭示虚荣、贪婪等消极“欲望”和野心、权力等消极力量对人心灵的伤害和异化。而她所选择的方式,则是一种夸张的、虚拟的反讽,即通过想象出来的荒诞事象,来彰显现实中所在多有的荒诞生活。
  在《丢失记》里,劳动局常务副局长顾也行失魂落魄。“他丢了东西。必须承认,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丢的其实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更复杂,更不可缺少,更一言难尽的——嗨,索性这么说吧,他把一天弄丢了。这一天,20××年8月18日,没来得及过,就莫名其妙地——没了。”那么,是什么使顾也行如此失魂落魄的呢?是对权力的贪婪。而他丢掉的,也不是“一天”,而是自己的“心灵”,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种宁静而充实的心情状态。就这样,作者借助荒诞的情节,揭示了真实的生活图景和精神病象,获得了强烈的反讽效果。
  在《变脸》里,省台新闻主播柳樱花52岁上做了变脸手术,一时间成了城里最大的新闻。柳樱花是省台新闻部的台柱子,从22岁到52岁,一直担纲新闻主播,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比省长知名度还高。省长换了一届又一届,台长换了一遭又一遭,连新闻部主任也换了七八个了,柳樱花的主播地位却坚如磐石。柳樱花的脸,虽然由“严肃的,正义的,随时准备发出郑重声明和严正警告的”,被转换为“跟韩国影星金喜善差不多”的样子,但是她并没有使自己在全面的意义上获得“新生”,尤其是,没有改变自己的精神世界。变来变去,不仅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且还失去了自己拥有的。这些墙头草式的人没有固定的价值观,没有稳定的价值立场,能够“做稳奴隶”就是他们全部的人生追求,对这种病态的心态和人格,欣力这篇小说的讽刺可以说是入木三分的。
  发表于《上海文学》的《针对薄情寡义者的新法规》写得饶有趣味,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为了提高人民素质和道德水准 ,有关部门决定以各行政单位为核心试行以下规定:对薄情寡义者的生存时间进行限制。凡薄情寡义者每月必须有一段时间消失,或称假死,时间长短根据其薄情寡义的程度而定。于是,一台几秒钟就能测出谁是薄情寡义者而且准确率超过99%的机器,就成了一个透视和彰显世态人情的有效手段,所有人的幽暗的内心世界,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那种通过设置“考验情景”对人类的道德弱点进行批评的反讽技巧,与马克·吐温的《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和埃梅的《生存卡》属于同一叙事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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