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小说的本质

作者:胡廷武




  我觉得要领悟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要论证清楚这一点则非常不容易,因为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当然如果退而求其次,只谈一点个人阅读和写作的心得,而且又允许谈得随便一点的话,那就不仅可以,而且有可能成为一个愉快的话题。我的想法大体是这样:小说不止是一个故事;小说不止一种写法;小说中的世界不是纯客观的。那么小说是什么呢?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品,这个艺术品的本质在美。我并不心存说服他人的非分之想,也不打算写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而只是想谈一些个人的观点,有时甚至是想到哪儿谈到哪儿,所以我更愿读者把它看成是在咖啡馆的一次闲聊。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本杂志里读到过英国女作家伊丽莎白·鲍温谈小说的一篇文章,她说:“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它必须让人感到真实。”那个时候,我正在同一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们一起探讨文学,每周两次,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虔诚而热烈地讨论着,以为文学将在这种教学或交流中产生。就是在那时,我把鲍温说的这句话当作来自圣经的语录告诉了我的朋友们。但是随着阅读和写作经验的积累,我现在觉得鲍温说的并不完全符合我们目光所及的小说的实际。可惜我已没有办法同当年那些朋友们交流了,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离弃了文学。
  其实我现在要说的,也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观点,我只是想说:小说不止是一个故事。
  是的,在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奥斯汀、勃朗特姐妹、梅里美那里,在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等众多中国古代和现代小说家那里,或者说在现代意义的小说日趋成熟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小说是一个故事,而且往往是一个有头有尾、引人入胜的故事。而在普鲁斯特那里,在卡夫卡,在我不太喜欢的写《尤利西斯》的乔伊斯那里,在我很喜欢的写《喧哗与骚动》的福克纳、在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那里,在杜拉、格里耶、昆德拉那里,小说最主要的特征则未必是一个故事,他们虽然或多或少地在讲述着故事,但很显然他们的注意力在别的方面。
  比如《追忆逝水年华》就没有完整的故事,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一个贯穿首尾的中心人物,先后出场的上千个人物,也不会有几个能跻身于世界文学典型人物的画廊。它成为一部名著是因为它再现了一个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在以相当时间阅读这部巨著的过程中,被柏格森称为“生命之流”的意识的“绵延”不绝的流动,屡屡使我想起中国古代文论家的一种说法: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样,一种稍嫌冗长的“绵延”就具有了审美的意义。在我看来,《喧哗与骚动》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写一个可以在火塘边娓娓叙述的故事。如果说多角度叙事的手法,不是它的独创的话,那么福克纳的语言却真的是独具魅力。作品的第一部分,以一个白痴的口吻,叙述他所看到和感觉到的世界,无疑是当代文学最精彩的篇章之一。
  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写出了美国当代文学最优美的散文旋律。我认为这部作品的故事并不怎么吸引人,但是只要翻到任何一页倾心朗读,都会有一种听音乐或是听唱诗的感觉,这就是大师的水平!同样在语言方面令我倾倒的还有海明威。我常常想象他像演奏电子琴那样,站着敲打小说的情景,想象着他像马一样,在打字机面前不时地椡动着双脚。我以为这种姿势最适宜写作像《白象似的群山》那样的“电报似的短语”,不料他也能变换另外一种节奏,从容不迫地写《老人与海》。也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曾经请一位年轻的朋友,为大家朗读其中那些描写大海壮美景色的章节、桑提亚哥的内心独白和这老人与大鲨搏斗的某些精彩的细节,当时我们是在欣赏海明威优美的语言,而现在我更注意到这是一种小说构成的技巧,因为正是这些,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一种永不言败的伟大人格。
  布宁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这位俄罗斯的最后一位“古典”的流浪者,在小说中写过许多动人的故事。但是在我认为他的最主要的三部作品——《乡村》《苏霍多尔》和《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故事上下功夫,也无意于典型人物的塑造,而是以抒情和忧郁的笔调,书写他对于大自然、故乡、亲人、爱情的主观的感受和印象,而这些感受和印象,往往是片断式的,连接这些片断的不是故事,而是意识的“流”和优美的语言的旋律。这就使得我们在读他的作品的时候,就不像读其他小说那样,如同“参与一次感情的经历或是冒险”,而像是在读诗,或是在观赏从原野上蜿蜒而平静地流过的河流……
  就是说,在现当代的某些小说大师那里,小说不仅是一个故事,还可以是其他,或者还可以同时是其他。比如它可能是意识流动的轨迹,是一种语言的试验,是哲学的思辨,是一系列的风景或风俗的画卷,或者像布宁的《安东苹果》一样,只是对于俄罗斯某一个果园的夜晚和黎明的一小段诗意的回味……
  这样一种变化正像人们所知道的,是西方现代派运动的一部分,这个运动有人认为起始于绘画,有人认为起始于某一哲学派别,比如弗洛伊德主义或是存在主义,而我觉得更科学的一种说法是,西方文艺现代派真正的催生婆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爱因斯坦的理论派生出了一个席卷欧洲的口号: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不仅使科学研究别开生面,而且也使文学艺术开拓出了新的境界。真理、牛顿定律、艺术世界与客观世界的似与不似、色彩、故事、文体、语言……都是相对的,都可以不必墨守成规了,到处可见随心所欲的标新立异。谁如果是生活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洲,而且他又是一位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的话,他一定产生过想飞的欲望。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个理念使他所获得的解放,肯定不亚于妇女除掉紧身内衣的感觉。他们仰望蓝天时不再嫉妒高飞的鹰,因为他们的自由灵魂,也一样翱翔于几乎完全为森林所覆盖的欧罗巴大陆的上空,翱翔于更为高远的文学艺术的蓝天之上。
  六月三日下午,我在昆明的一个书店里闲逛,偶然买到普鲁斯特的《一个上午的回忆——驳圣伯夫》,然后我到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此书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于第二天下午在同一个地方读完。这是一本适宜在咖啡馆里阅读的书,一本让你的思绪与之自由飞翔的书。有人说这是一本论文,因为它批驳了当时法国的作家同时也是文艺理论家的圣伯夫;而有人说它是小说,因为它与《追忆逝水年华》一样,有作家流动着的意识所串连起来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还有人说它既不是论文,也不是小说,只是一个艺术文本。我揣测,普鲁斯特是把《一个上午的回忆》当作小说来写的,旨在告诉圣伯夫,当然也是告诉读者,小说是可以这样来写的,小说不止一种写法。
  文体是人为的。最早从事写作的人,并不像今人一样,有固执的文体观念,据说《老子》一书,如果让一个懂古音韵的学者读来,那是一部押韵的诗歌。同样用今天的文体划分的观念来看,《庄子》一书中的篇章,有的是论文,有的是散文,有的则是寓言或者小说;就是在同一篇文章里,也有文体交织的情况。从他的文章,我们认识了一个睿智、旷达的人,一个无拘无束的、真正自由的人。我年轻时候,曾向往庄子所描述的鲲鹏展翅九万里的气魄或者说是宏伟理想,现在我更钦服他的自由人格。
  继承前人的优秀精神无疑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原因之一,自由人格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以类似于DNA的方式遗传下来的,是人类精神中一种最可宝贵的潜质。能否调动这种潜质,决定了一个作家有没有创造力和创新力。
  当然我并不认为所谓“跨文体写作”是创造或者是创新,相反我认为这样做、这样说都是荒谬的。所谓“跨文体写作”,与在文体问题上的自由,或在某一文体范围内的自由,完全是两回事。前者是生硬地把一种文体嫁接到另一种文体上去,这难免做作,难免有人工斧凿的痕迹;而后者是在写作中,身心、智慧和技巧的真正的解放,是在此基础之上表现和表达的自由,作家在自由状态下的这种作为,甚至是不自知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