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处士、黉门及其他

作者:陈鸿祥




  现在,让我们转入第二个问题,即李颙“阅人为世”,不换门庭,不做官,宁做前明“遗民”,故说他继续当“处士”,岂但不“牙碜”,实在还正是他的荣光。但若谓“不入黉门”,则说对了一半。
  何以故?因为古称学校为“黉”。黉门,顾名思义是学校大门(包括私塾、书院)。李颙出身寒微,早年丧父,家贫如洗;其母虽有孟母之贤,一心要让他入塾读书,无奈缴不上脩金,入不了“黉门”。他完全靠自学成才,确是一位“绝无师承”的“平民学者”。但将他“不肯做清朝的官”说成“不入黉门”,显系智者之失的讹误。《史记·滑稽列传》写东方朔“陆沉于俗,避世金门”,进了汉武帝内廷做官,后世遂以“金马门”代称官府衙门。王国维有词云:“金马岂真堪避世,海沤应是未忘机。”我们无妨也来掉一下书袋:“处士”李颙,不忘前朝做“遗民”,避世不入“金马门”。这就对了。
  当然,话得说回来。李颙学成之后,还是入了“黉门”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书后《附表》记曰:康熙十年辛亥(1671),“李二曲赴襄城觅文骨,遂游吴”;十一年壬子(1672),“李二曲讲学毗陵”。毗陵是古地名,相当于今天的无锡、常州、镇江三市,江阴、武进、丹阳等县。李颙赴襄城寻找他外出当兵遇难的父亲遗骨,趁此他“游吴”到了上述地方。其时,他正当四十四五岁壮年,学业如日中天。只是他没有今世“中天”易先生幸运,上不了央视“百家讲台”,当不得“学术明星”;但他除了在关中“设帐授徒”之外,来到人文荟萃的江南,仍被竟相邀聘,入“黉”讲学。套用时下流行的说法,他还是位“大师级”教授哩!
  关中文士,不知“著作等身”的李颙
  末了,我还想就李颙的“著作等身”及其他相关之事,略缀数语。
  “李颙是谁?谁是李颙?”
  这不是明知故问,也不是无的放矢。进入关中,到了西安,以此请教,文学界同仁虽知道唱“曲”的“秦腔老艺人”,却不晓得“二曲”先生李颙为谁。“李文”不由感叹:
  这样一位在明清易代期间的广知博赡,著作等身,文章道德,世所共仰的大儒;……抛诸脑后,置若罔闻,忘了个干干净净,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对于国文先生的这番“嗟嗟”有声的感叹,我是很理解的。其实,满腹经伦的学者,未必赶得上昔年唱秦腔、当今喊“红高粱”的艺人那般吃香;“文章道德”与“知名度”,每不相当,至今犹然。在“百家讲坛”上一夜蹿红的于丹女士并不攻究“国学”,却成了“国学超女”;也未专研过《论语》,而其“心得”成书,首印即达二百万册。举国如跳火把节,愈扇愈热。有记者以此采访自美归国、曾著《〈论语〉今读》的李泽厚,他一点也不慨乎言之,而是淡然答曰:我的书如果也“畅销”二百万册,那就彻底失败了!(大意)
  对于当今“国学热”,我以为这是洞明世情、深知学术三昧的“止热”箴言。
  那么,仅就学问方面来说,我们应当怎样看待这位“著作等身”的二曲先生?梁启超在学术史中是这么说的:
  他四十岁以前,尝著《经史蠡测》、《时务急策》(按,一作《急著》)、《十三经纠缪》、《廿一史纠缪》等书,晚年以为这是口耳之学,无当于身心,不复以示人,专以返躬实践,悔过自新为主。所著《四书反身录》,极切实,有益修养……
  按照梁氏记述,咱们长话短说。李颙早年虽写过不少书,但“自悔少作”,不复示人;晚年秉承他自己提出的“志切拯救,惟宜力扶廉耻”的宗旨,尤不以“著述丰富自娱”。力戒空疏浮泛,反对“心命理气”玄谈,注重实践,著书甚少,是他一贯的学术精神;故说他“著作等身”,不免是一种学术套话。他身后留下了《二曲集》数十卷,如果不知清代学术概貌,仅看“二曲”书名,或者会误以为是“秦腔”或其他戏曲书,实在不足为怪;所以,对于今天的西安文界朋友不知二曲先生李颙为谁,我也是很理解的。
  当然,胡适为了给他的那位“乡贤”、清乾隆朝的大学者戴震(东原)“辨诬”,差不多花了他后半生的大部分业余时间做《水经注》研究;作为关中文士,知道一点清康熙朝大儒李颙,读一点自己的“乡贤”二曲先生之书,应该是必要的。举例来说,李颙的那部专讲“自学成才”的《观感录》(《二曲集》卷二十二),不啻为“晚明真儒起自贱业者”的传记;其中包括了盐丁(王艮)、樵夫(朱恕)、史胥(李珠)、窑匠(韩贞)、商贾(林讷)、农夫(夏廷美)、卖油佣(陈真晨)、戍卒(周蕙)、网巾(朱蕴奇),以及牧羊人(王元章),凡十名,都是林纾所谓的“引车卖浆者流”。二曲先生则正是要通过为这些苦学成了“真儒”的人物,以证其“道无往而不在,学无人而不可”。梁启超夸赞李颙其人其学,曾说他的学行“给当时的学风以一种严肃的鞭辟”。其实又何止“当时”?对于当今奢谈“国学”的衮衮诸公,戒浮躁,去“贵族化”(包括开办大富豪“国学班”),未尝不是一种“鞭辟”。学问不同于黄金首饰,仗钱财、凭权势,是断然打造不出来的。
  以上所述,是否有“当于身心”?谨就教于李公国文及“西安文学界同仁”们。
  二○○七,十,十六,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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