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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士、黉门及其他

作者:陈鸿祥




  关中自古多奇人。近读李国文先生《文人的品格》(《文学自由谈》,2007年第五期),尤信然。文章追述出生陕西盩厔(今周至)、自号“二曲”的李颙(1627-1705)其人其事,尊之为“力求品格完整的人士”;而昔年梁启超在他那部洋洋洒洒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则援引孔子所谓“北方之强”,赞之为“倔强坚苦的人格”!
  不过,拜颂国文先生议论风生且笔端颇带感情的大文(以下简称“李文”),聆教之余,也想就文中述及之事如处士、黉门,以及与二曲先生相关之学,略作补正。
  不称“布衣”,称为“处士”
  却说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李颙正杜门谢客,自闭家中,只等“一死”的前两年,突遇玄烨西巡,传旨地方官员要召见“处士李颙”。对于二曲先生此次“以废疾坚辞”(梁启超语),向被学术史传为佳话。“李文”亟赞他宁死拒见康熙之举,并特就圣旨中“处士”之称,发了一番评议,略谓:
  “处士”一词,出自圣谕,那玄机和奥秘,就够周至县的李二曲喝一壶的了。一般情况下,未经科举,未获功名的读书人,自称或人称“处士”,是很正常的。而李颙,快八十岁的白头老翁,行将就木的前朝老朽,呼为“处士”,就如同对鹤发鸡皮,风烛残年的老妇,叫她小姐一样,听来不免牙碜。按说,有了一大把子年纪,尚未释褐的老先生,便(是)堂而皇之的“布衣”了。但玄烨不称他为“布衣”,而称之为“处士”,这就是统治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必然想法,你必须要成为大清王朝的良民。
  写来涉笔成趣、亦庄亦谐,文章是好的。但他“带”出了两个问题:一是,称“处士”,就“如同”叫“鹤发鸡皮”的老妇为“小姐一样”吗?二是,康熙何以不称他“布衣”而称之为“处士”,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和奥秘”吗?
  为免“以文害辞”,我觉得对于今天的读者,似有必要饶舌几句。
  所谓“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古代诗文,“处子”之称确含二义:一指处女,当然是女性;二指处士,则是男子。处女,旧释“未嫁的女子”;今新版汉语大词典,改释曰:未发生过性行为的女性。但无论怎样时移势迁,人心不古,除了少数终生未嫁的“老处女”之外,处女应该是指青春年少的“小姐”。然则,可否据以将“快八十岁的白头老翁”称“处士”,与“鹤发鸡皮”的老妇叫“小姐”,“一样”地等同起来呢?
  曰:唯唯。否否。不可。
  之所以作此否定的答案,是因为:钩稽史乘,征诸诗文,处士可以是少壮的男士,也可以是七八十岁“白头老翁”,故在“年龄段”上绝不能与专指青春年少的“处女”(或“小姐”)划上等号。试举汉末弥衡为例。他作《鹦鹉赋》,序中自称“弥处士”,李善为之作注,引东汉应劭《风俗通》云:“处士者,隐居放言也。”(《文选》卷一三)引伸开来,其所以称“处士”,一在于不入朝做官(隐居),二敢于向朝廷叫板“唱对台戏”(放言)。这应该是对处士内涵之最原初的诠释,也是现在所见文献中为“处士”一词作出的最早“定义”。嗣后,颜师古为《汉书》作注称:“处士,谓不官于朝而居家者也。”盖自此而来。
  当然,弥衡身处东汉末年的剧烈“世变”之中,狂放不羁,曹操虽放过了他,如李国文先生所言(参见《文人的性格》,《文学自由谈》2007年第一期),但最后还是被刘表治下的江州太守黄祖杀了头,年仅二十六岁,他可以算是少壮的处士;而另一位名气虽不很大,却被王国维列入《唐二十五家词辑》的《阎处士词》的著者阎选,则是晚唐隐居不出而以“布衣”终老,时人称之为“处士”的文人,他应该要算是老年的处士了。
  准上所述,处士迥异于“处女”,并不关乎年龄,而全在于其操守,或者说是志节。于是,我们可以回答第二个问题,即“布衣”与“处士”的称呼之别。从先秦的《吕氏春秋》,到秦后的《史记》、《汉书》,咸有“布衣”之名,用以称呼庶人、平民,当然也包括了后来未得功名的读书人。但布衣并非皆可称“处士”,处士乃专指隐居不仕的读书人,或者说是读书人中的不愿为官者。举例来说,就在“关中大儒”李颙拒绝应征“博学鸿词科”之翌年,即康熙十八年(1679年),另一位“江南大儒”、自称“渔樵侣”而以词著称于史的朱彝尊(竹垞)却被征为博学鸿词、“入值南斋”,被康熙“恩赐紫禁城骑马”;王国维还因此在1924年“奉召”进京,被逊帝溥仪“赐紫禁城骑马”后惊喜万状,说,有清一代,以“布衣”而被赏“紫禁城骑马”的,舍竹垞先生而外,就数他这穷秀才了。这么说来,若将昔日朱、李“换位思考”,朱氏如果终生以“布衣”做他的“浙江词派”首领,“处士”之称就该落到他头上了。惟此之故,与李颙同为“清初三大儒”之一的“南学”首领黄宗羲去世,他的后继者阎若璩为之作悼词,称:
  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仅仅得三人焉,曰钱牧斋(按,钱谦益),宗伯也;曰顾亭林,处士也;及先生而三。(《南雷黄氏哀词》)
  这时,被尊为“清代儒宗”的顾炎武(亭林)谢世已十四五年了,故可以说是以“处士”称呼来对他终生不做清朝之官的身份“定位”。后世学者如王国维,亦曾以“处士”称亭林。这都是出于对他的敬重。由此,我们进而来看康熙帝玄烨之所以称李颙为“处士”,并且“朕甚佳之”,实乃是对他的才学及人品的嘉许。说“玄机”,说“奥秘”,看来是求之过深了;当然也不存在以“处士”之称来胁迫其就范做“良民”的“必然想法”。
  “50年为一代”与“不入黉门”
  我这样说,决非要给皇帝老儿“脸上贴金”。如同曹操不杀弥衡,固然有政治家的权术,但也不排除他确有爱才的心思;康熙明知这位二曲先生宁折不“曲”,数次征召不应,却仍要在御驾抵达长安之时,传旨召见,称其“处士”,正是要摆出他“礼贤下士”的大度。梁启超回述这段史事,曾说:
  (李颙)他并不是矫情鸣高,但不肯在清朝做官,是他生平的志气。
  这是尊重历史的平实之论,也是实事求是的知人之谈。对此,“李文”作了如是评述:
  中国人50年为一代,父生子,子生孙,李颙居然仍未改弦更张,另换门庭,继续当他的不入黉门的“处士”,继续做他精神上的前朝“遗民”……
  这里,又“带”出了两个问题:一是,中国人究竟以多少年为“一代”?二是,何谓“不入黉门”的“处士”?
  国文先生写过论说中国文人“非正常死亡”的大著,显然是见过王国维1927年投昆明湖“自沉”前夕写的遗书,开头第一句即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故其“50年为一代”之说,当缘于此。但这是不准确的。这不过是王氏临终前的愤激之词。以王氏本人来说,其父乃誉公六十而终,他亲撰《先太学君行状》,犹惋惜老人以“中寿之年”谢世,即可证。若就中国人平均寿命而言,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还只有四十多岁。“五十年为一代”,无论哪个朝代,都没有达到过。
  按照国人的传统,“代”就是“世”。陆机《叹逝赋》感“人生之短期”,叹“世阅人而为世”,李善注云:
  夫世之得名,缘于君上。人之父子相继,亦取其名,故以一代之人,通呼为世。(《文选》卷一六)
  扼要地讲,父子相继,父死子立,谓之“世”;所谓一生、一世、一代,乃是同一意义上的不同说法。那么,“一代”或曰“一世”,该有多少年?我以为国文先生提及的这个问题,有普遍意义,今世民俗学家及其他通人达士,都来参与论议。我不敢自专。只是像鲁迅所说“随便翻翻”,从有关金文、甲骨文字书中,可以得知:“世”之本字为“卅”,本意为“三十”;“一世”或曰“一代”,就是三十年。这是自夏商周三代,直至李颙在世的清康熙;从《说文解字》到今通行的《辞源》《辞海》,诠说“一代”的标准年限。李颙他老人家活到七十八岁,与他同期的顾炎武(1613-1682)年及虚岁整七十。“人活七十古来稀”。在他们那个年代,应该都是寿享“父生子,子生孙”的二代以上高龄“老处士”了;而今虽有“七十岁小弟弟,八十岁勿稀奇,九十岁多来西”的“新顺口溜”,但说到“代沟”,寻常百姓大致还是“以三十年(而非50年)为一代”。若夫非寻常者,如当下备受关注的“70后”与“80后”,仅隔十载,却判若二代。看来,进入信息时代,人寿延长而“代龄”则一代短于一代,呈缩短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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