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名士末路

作者:李国文




  话说回来,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张龙赵虎之流,就可以称得起名士的。《世说新语·任诞》载王恭的一句名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看来,名士在中国,有着长远的历史。也许魏晋时的名士,只须有点酒量,背得出几句《离骚》即可。经过南北朝,经过唐宋元明,名士,就不是随便拎一个脑袋,可以充数的了。
  第一,你得有真学问,第二,你得有真才情,第三,你得有真名望。有真学问,世人打心眼里佩服;有真才情,同行不得不心服;有真名望,官府轻易不愿拿你是问。你只是写过几篇报屁股的骂人文章,你只是出过几本过眼即忘的烂污小说,你只是喝过洋墨水能讲几句鸟语,你只是在巴掌大的地方上自我封王,对不起,这帮文坛暴发户,暴走族,想给张岱拾鞋,也是不够格的。
  公元1644年,按天干地支排,为甲申年,中华大地惨遭一劫,先是李闯王进城称帝,后是顺治帝正式登基,遂彻底改变了社会秩序,打乱了生活节奏。这年,张岱47岁,行将半百,是他一生的转捩点。“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一个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巅峰,跌入冰天雪地,四视皆空的万丈深坑,居然没自杀,没上吊,凭一丝弱息而能坚持过来,生存下去,不能不为这位从未吃过苦头,却吃了大苦头的张岱庆幸。
  知识分子最怕的,也是最难规避的事情,莫过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睁眼一看,时间不对,空间也不对,再退回娘胎也不可能,只有淹蹇一生的命运,等待着他,那才是既恨又憾的悲哀啊!而他在30岁至40岁的最佳年龄段,受到过明中叶以后反理学,叛礼教的运动洗礼,正是在思想上有所升华,在文学上大有作为的年纪;城头频换大王旗,三个皇帝走马灯式的转场,这位算得上明末清初最有才智的文人,掉进兵荒马乱的动荡之中,顾命都来不及,焉谈文章?老天爷不开眼,你又徒可奈何?
  本来,晚明的这次“思想解放”,是一次连启蒙都说不上的“运动”,它与差不多同时的欧洲文艺复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种意识形态,恰恰是在明代嘉、隆、万朝,经济渐次发达,商业日益繁荣的基础上形成的,也曾煞有生气过的。《金瓶梅》的问世,市井文学的兴起,商品消费的繁荣,市场经济的扩大,绝非偶然事件,而是时代在进步之中的必然。张居正的改革,虽然失败,但他的政策措施,确实使王朝增加了积累。这正是一次应该推进处于萌芽状态下的资本主义,走向发展的难得机遇。可是,第一,王朝太过腐败,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第二,文人太过堕落,只想到自己怎么快活,而坐失与世界同步发展的良机。随后,更为不幸的是,一个来自关外的,在文化上更加落后的民族,实行了完全倒退的野蛮统治,中国也就只有沉沦一途了。
  不过,我们还是看到,即使这样一个早产而且夭折的“思想解放运动”,在反对传统的礼教束缚上,在反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桎梏上,在被称为“无耻之尤”的李贽所嘲“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非孔反儒上,在标榜欲望,提倡人性,主张本真,反对矫情,追求个性上,一系列文化批判,思想裂变,对当时文人而言,震动还是很大的。积极的一面,莫过于在张岱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离经叛道的革命精神,不随俯仰的独立人格,拒绝臣服的自我主义,和傲世嫉俗的内心世界。而消极的一面,也就是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之快,淫靡放荡,沉湎于声色之好。这也是张岱在新的老板当政之后,不得不手忙脚乱,不得不狼狈应对的缘故,于是,性格决定命运,由于精神上的清高,做不了第一种人,由于物质上的诱惑,也做不成第二种人,遂只有成为第三种人,众人眼中的另类。
  张岱,生于公元1597年(明万历二十五年),逝于公元1689年(清康熙十八年),字宗子,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在明末清初的文坛上,他不但是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擅的全天候文人,而且还是一个身体力行,将明中叶那种“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尚”(张瀚《松窗梦语》)的风气,推向极致的人物。名士之名,一是能作(口语中的那个作),一是能闹,不作不闹,如何能名?张岱就是这样一位敢大浮华,敢大快活,敢大撒把,敢大癫狂的“败家子”。
  从他《自为墓志铭》所写,“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从他《陶庵梦忆》序文所写, “大江南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且遭时太平,海内晏安,老人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粳,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鞠、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放浪至此,也许只能用“不可救药”一词,可以恭维他的了。他应该永远生活在明朝,那里才是他的精神家园。然而,他又不能死殉,因为他说他怕杀头时疼,只好活下来做清朝的人。可想而知,为什么他始终留恋昨日的浪漫,始终怀念旧朝的风流,始终不肯臣服,始终不向新朝磕头的原因。
  张岱之不磕头,固然是他的反潮流精神,但也是他自由的天性,使之然耳。一个人精神世界的种种一切,是由这个人上溯三代的DNA所决定的,不会因时、因事、因人、因意识而改变,这也真是没有办法的宿命论。那个李自成手下的大将刘宗敏,大顺军的第二把手,也是甲申年进的北京。来自草根阶层的他,进了德胜门后,第一件事,满北京城找了个遍,要睡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第二件事,将搜刮来的黄金,铸成大饼子用骡马运回家,因为对这位流氓无产阶级而言,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最高境界。而他祖先的祖先,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也许是尽一生之力都奋斗不到的目标。现在,这位出息了的后代,跟着李自成闹革命,居然左手搂着名妓,右手抱着金砖,那可真是光宗耀祖了。一般来说,家庭,决定教养,出身,体现素质,这是铁的法则,小农发财的天性,动物发春的本能,刘宗敏非这样行事不可。同样,从世代簪缨的豪门望族中走出来的张岱,就未必像这位农家子弟那样下作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飞来,不等于寻常百姓,就成为王谢人家。刘宗敏企羡的那些,张岱半拉眼睛都瞧不上,而张岱在意的一切,那位起义农民也根本无法理解。因此,像张岱这样的名士,空前未必,绝后是可以肯定的了。在当今物质世界里,一掷千金的豪富,比比皆是,可他们的精神世界,绝对是一个个小瘪三。
  更何况,从张岱更早的先辈开始,无不为通儒饱学,著作等身,家学之渊源,根基之扎实,自非等闲。就看他们这书香门第高台阶上,出出进进的人物,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人,哪一个不是文章高手?哪一个不是思想先锋?这些时贤先进,对张岱产生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文化这东西,不是馒头,多吃即胖;学问这东西,也不是老酒,多喝即醉,那是一种缓慢的积累过程,一个渐进的成熟阶段。在这样一个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环境中成长,才分极高的张岱,自然要鱼龙变化,而冠绝一时的。
  尤其是这富贵世家,自其祖父那一代开始,即拥有私家戏班,自蓄声伎小蹊,家境之豪富,门阀之通显,不同一般。因此,张岱就在文学,在艺术,在历史,乃至琴棋书画,笙箫管笛,吹拉弹唱,吃喝玩乐等各个领域,全面覆盖,达到无不精通熟谙,也无不得心应手的地步。当他早年过着精舍骏马,鲜衣美食,斗鸡臂鹰,弹琴咏诗的贵公子生活时,凡人间所有的快活,他都由衷地去追求,去享受;凡世下所有的美丽,他都急切地去把握,去拥有。这样一位得过大自在的文人,即使跌倒,即使趴下,也不会屈下膝来,像奴才似地朝新朝磕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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