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名士末路

作者:李国文




  公元1644年,对中国人来说,是不知该朝谁磕头才好,而惶惶不安的动乱年月。
  在北京城,首善之区,这一年,三月十九日,天下着小雪,朱由检吊死景山,四月三十日,玉兰花开得正欢,李自成撤出北京,十月初一,初冬阴霾的天气里,福临登基。大约在半年多的时间内,死了一个皇帝,跑了一个皇帝,来了一个皇帝。生活在胡同里的老百姓,对这走马灯似的政局,眼睛都嫌不够用了。
  磕头,并非中国人的嗜好,而是数千年封建统治的结果。国人这种必须要用磕头的方式,向登上龙床的陛下,表示子民的效忠,才感到活得踏实的毛病,也是多少年无数经验总结出来的结晶。因为,老百姓有他的算盘,国不可一日无主,如果无主,势必人人皆主,而人人皆主,对老百姓所带来的灾难,要比没有主更祸害,更痛苦。因此,有一个哪怕不是东西的主,戳在紫禁城,也比人人皆主强。所以,京城百姓,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不管三位皇帝,谁先来?谁后到?谁是东西?谁不是东西?都乖乖地山呼万岁,磕头连连。
  文人,有点麻烦,麻烦在于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有文化的一群。因为有文化,就有思想,因为有思想,就有看法,因为有看法,就有选择。那么,他必然自问:第一,磕不磕?第二,向谁磕?所以,在这改朝换代的日子里,文人们比无知百姓多了一层烦恼,头是要磕的,可怎么磕,成了问题。
  即使一家杂货铺,半年之中,接连换了三位东家,店里的伙计能无动于衷吗?虽然说,谁来都是老板;虽然说,不管谁来你也是伙计。但是,老东家朱由检,新东家福临,半路上插一腿的过渡东家李自成,对当伙计的来说,就产生了疑难,一是感情上的取舍,一是认知上的异同。可想而知,匆匆而去,匆匆而来的三位皇帝,胡同里的老百姓,只消磕头就行了。而文人,有的磕得下这个头,有的磕不下这个头;还有的,也不说磕,也不说不磕,给你一个背脊,介乎磕和不磕之间。所以说,这一年的北京,做老板难,做伙计又何尝不难呢?到了该笼火生炉子的季节,中国文人面对着磕不磕头的这张试卷,再不做出答案,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政权就是老板,文人就是伙计,任何社会都是这样的一种契约关系。虽然,大家羞于承认这一点,但大家也不否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事实就是如此,说白了,中国文人,不过是各人用各人的方法和手段,直接或间接地从统治阶级那里讨生活罢了。包括那些口头革命派,包括那些清流名士派,也包括那些不拿人民币而拿美元和欧元的西化鼓吹派,说到底,都是给人打工的伙计。老板开腔了,现在我是掌柜的,你要服我的管,听我的话,如此,你就可以留下来;否则,对不起,我就炒你的鱿鱼,卷铺盖走人。如果真是一家杂货铺的老板,这样的狠话,也许不必放在心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大清江山,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你到哪里去?明末清初,有多少中国文人,想彻底逃脱必须交卷的命运,也就仅有一个朱舜水,浮海去了日本,免除磕头的烦恼,绝大多数文人无一例外地皆要面对这道难题。
  可怜啊,当时的中国文人,就只好一分为三:第一种人,磕头的顺服者;第二种人,不磕头的抵抗者;第三种人,让他磕,不得不磕,能不磕,绝对不磕的既不顺服,也不抵抗者。
  我们知道,大明王朝第一个剃发磕头的武人,为吴三桂,准确日期为这年的四月二十二日下午时分,准确的地点为山海关老龙头军前。而大明王朝第一个剃发磕头的文人是谁呢?好像应该是钱谦益,然而不是。这位领军文坛的扛鼎人物,这位有头有脸的大明官员,是在吴三桂剃头后一年,顺治二年五月十五日清军过江,进入南京城时,将自己头上的白发剪掉,以示顺服。这位前朝的东林党人,首辅候选,晚明第一号种子作家,其实是一个不大耐得住寂寞的文人;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几多文人能耐得住寂寞呢?牧斋先生认为自己,既然胡服左衽地降清了,还不如索性豁出去为新朝大干一场,也算有失有得吧!随后,顺治三年,来到北京,给福临磕头来了。立授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明史馆副总裁,着实的滋润。他这一带头,一示范,不打紧,如吴梅村,如龚鼎孳,前有车,后有辙,也一一剃了发,排在后面向新朝磕头。这样,凡有奶便是娘的中国文人,凡光棍不吃眼前亏的中国文人,凡在前朝不得烟儿抽的中国文人,都走钱谦益这条路。这第一种人,大约占了文人的大多数。
  中国文人在非要你买账,不买账就要你好看的老板手下,通常都将磕头列为首选的生存方式,这绝对是中国文人的聪明了。这聪明来得不易,是以千百年来纷纷落地的人头为代价而得来的。尽管这是一份苟且的聪明,难堪的聪明,你可以鄙视,你可以看不起,但大多数文人站在老板面前,这其中包括你、我,想到脑袋没了,其它一切也跟着完蛋时,会选择这一份聪明的。
  不过,大多数文人聪明了,不等于所有中国文人都采取这种聪明的活法;还是有不聪明的文人,偏要做不买账的第二种人。一般情况下,不买账,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却难。因为,得罪老板,至多将你开革,得罪皇帝,那是要砍你脑袋的。但即便如此,如张煌言,如陈子龙,如夏完淳……这班不怕死的硬骨头,刀横在脖子上,也绝不下跪;膝盖不弯,当然也就磕不了头。他们不但不剃发留辫,不但不磕头效忠,还要纠集人马,举刀执矛,进行反清复明的抵抗运动,坚决抗争,决不投降。这第二种人,在中国文人总数中,只占极小比例,但却是应该得到格外的敬重,要没有这些脊梁骨支撑着,中国文人岂不全是软壳鸡蛋了吗?
  接下来,就是介乎磕和不磕之间的第三种人了,如黄宗羲,如顾炎武,如王夫之……索性隐姓埋名,匿迹销声,干脆远走他乡,遁逃山林,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方面,自食其力,种田糊口,一方面,苦心研读,潜心著述。统治者的网罗再密,也有鞭长莫及的死角,于是,也就不用朝谁磕头。在这个队列中间,排在第一名者,非张岱莫属,首先,他年事高于黄、顾、王等人;其次,他文名不亚于钱、吴、龚等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的风流倜傥,他的奇情壮采,却是大江南北,无人不知的大名士。
  在《陶庵梦忆》一书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今已矣,三十年来,杜门谢客,客亦渐辞老人去。间策杖入市,人有不识其姓氏者,老人辄自喜。”由此可知张岱盛时,不但山阴装不下这位名士,甚至杭城,甚至江南,也都仰其声名,羡其华腴,慕其文采,效其潇洒而从者如云的。那时,资讯极不发达,消息相当闭塞,这位大名士却有如此众多粉丝捧场,可见其声名遐迩。他在《闰中秋》一文中说到他的一次聚会:“崇祯七年闰中秋,仿虎丘故事,会各友于蕺山亭。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无席无之。在席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从他举办的这次嘉年华会看,这位大名士之大手笔,之号召力,之能折腾,之出风头,可想而知。
  做名士,是风光的,可到了老板更迭,皇帝轮换之际,名士脑袋大,更是明显的目标。黄宗羲屡战屡败,入四明山结寨自固去了,顾炎武举事不成,到乡野间觅室苦读去了,王夫之知事不可为,隐遁湘西潜心著述去了。而这位江左名士,走又走不了,躲又躲不成,他只有采取这种与新朝既不合作,也不反抗,与当局既不妥协,也不顶牛的龟缩政策。实在无法背过脸去,必须面对这个绝不心悦诚服的皇帝,怎么办?或假作磕状,尽量敷衍;或磕下头去,却不认账。这样,第一种人觉得他不省时务,不知大势所趋;第二种人觉得他同流合污,缺乏革命气节,他自己也很痛苦。所以,他比第一种人,要活得艰难,因为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不能太无耻;他比第二种人,要活得艰险,因为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头颅,别撞到枪口上。于是,闪躲、避让,免遭没顶之灾,游离、回旋,终成漏网之鱼。三十多年下来,活得是多么不易。然而,他居然活下来了,那就更不易;而他又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名士,则是尤其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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