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且慢“送去”先“拿来”

作者:李建军




  许多年前,准确地说,是1934年6月4日,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拿来主义》。他不满那种心态保守、自大虚荣的“送去主义”,号召人们要有眼光,有勇气,老老实实地向别人学习,简单地说,就是要实行“拿来主义”。
  在这篇著名的文章中,鲁迅批评中国一向是所谓“闭关主义”:“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自从给枪炮打破了大门之后,又碰了一串钉子,到现在,成了什么都是‘送去主义’。别的且不说罢,单是学艺上的东西,近来就先送一批古董到巴黎去展览,但终‘不知后事如何’;还有几位‘大师’们捧着几张古画和新画,在欧洲各国一路的挂过去,叫作‘发扬国光’。但我们没有人根据了‘礼尚往来’的仪节,说道:拿来!”于是,他说:“我在这里也并不想对于‘送去’再说什么,否则太不‘摩登’了。我只想鼓吹我们再吝啬一点,‘送去’之外,还得‘拿来’,是为‘拿来主义’。……总之,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然而,也许是“泱泱大国”的傲慢心态在作祟,也许是对“蕞尔小邦”的蔑视从来就不曾消释,长期以来,我们除了发过几句“解放全人类”的宏愿,除了勒紧裤带送了一些东西给“第三世界”的兄弟,似乎从来就不曾老老实实地虚心向学,也从来不曾切切实实地奉行过“拿来主义”。
  不仅如此,气象略有好转,我们便又抖了起来,妄自尊大的坏毛病旧病复发,重又产生了“送去主义”的冲动。季羡林先生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1世纪是中国文化引导世界潮流的世纪,因此,他号召我们实行“送去主义”,即把我们的伟大文化主动送给世界人民。俗话说得好:自说好不算好,人说好才算好。一种文化若是真好,其实是不需要劳动我们费心送去的,因为,人家若是觉得它好,又恰好很需要,自然会前来鞠躬敬礼,然后请了回去的。
  遗憾的是,我们——就当代文学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以送给人家。我们的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不仅不宜送给人家,而且,即使人家出于好奇心或者礼貌,要来拿,我们还是应该告诉人家真相:我们的某些作品播恶遗臭,名不副实,并没有引进的价值。是的,我们时代的那些格调低下、形式粗糙的作品,我们拿来自我陶醉倒也罢了,放到别人面前丢丑现眼,实在是有些令人措颜无地的。
  然而,最近两年,也许是我们“送去”的努力起了作用的缘故吧,中国当代文学突然很让几个外国朋友大感其兴趣,只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多是那些并不值得关注的作品。先是曹乃谦的小说,被一个叫马悦然的瑞典人不迭声地叫好,猛可里弄得中国人既很兴奋,又觉尴尬:兴奋云者,咱们的文学竟然入得人家诺奖评委的法眼;尴尬云者,那些母子乱伦、兄弟共妻的作品,我们自己看着都觉得粗俗、别扭。但是,最令人尴尬的,似乎还不是曹乃谦的乡野风情叙事,而是《狼图腾》在国际图书市场上的大获成功。
  据前些日子一家报纸报道,有一家国外出版集团宣布,《狼图腾》是该集团2008年最重要的一部书,有信心销售到七位数云云。
  老实说,读了这则消息,我很有些杌陧不安。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会给那些好奇心太强的外国朋友提供错误的信息,会误导他们对中国的想象和理解。听说,直到现在,还有个别西方人认为中国男人仍留pigtail,仍然过着“妻妾成群”的浪漫主义生活,而女人则依然裹着三寸金莲,袅娜地走来走去。我疑心,他们看了《狼图腾》,会真的认为这里的“社会主义”的狼,与那里的“资本主义”的狼,有着完全不同的信仰基础和价值理念,会真的认为此间的狼无须“教育”和“改造”,就是“大公无私”的“国际主义战士”:不仅不吃人,而且还爱人;不仅毫不利己,而且还专门利人;不仅值得人们敬仰,而且值得人们效法。你看么,在《狼图腾》里,狼不仅比鸽子温柔,比羔羊善良,而且,还有军人的美德——勇敢、律己、富有牺牲精神。
  谓予不信,且看《狼图腾》的作者如何说。
  他在回答报纸记者的提问时,有这样一通小言谵谵的“如是我云”:“游牧民族天天跟狼这个对手斗争,真是给你长智慧、长性格、长耐力,狼的优秀品质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草原上,人的最大敌人是狼,狼的最大敌人是人,他俩之间的斗争就是可歌可泣的,传奇的故事特别多。我为什么觉得草原民族是个军事民族呢?他警觉性非常高,就是天天日日夜夜这么训出来的。”又说:“狼在整个草原生态中的作用,我书中已写得清清楚楚。我写的狼是你们没见过的狼。狼性就只有残暴吗?狼性中还有慈爱、温柔、维护草原生态平衡的一面。”噢,原来“我写的狼是你们没见过的狼”。既然连咱们都“没见过”,想必外国人更是缘悭一面。
  然而,在《狼图腾》的作者看来,西方人虽然没有见过伟大的中国草原狼,但是,他们的精神源头,却来自于这些草原野兽,来自于游牧文化:“西方文化的源头,也是从游牧文化发展而来的。最近,我问了几个英美国家的作家和记者,问他们看完《狼图腾》之后,认为这本书中所描绘的草原文化,是更接近于西方文化呢,还是更接近于中国文化?他们都认为更接近于西方文化。后来我对别人说:我这部小说为什么在东西方都受到欢迎,因为这是‘中国的故事,西方的精神’。”
  原来如此!
  原来,《狼图腾》费劲巴力所表现的,并不是表面的中国的草原文化精神,而是实质的“西方的精神”!
  原来,“草原文化”作为一个符号,不过是《狼图腾》的作者演绎西方文化精神的道具!
  然而,说《狼图腾》表现的就是西方文化精神,其实并不确切;准确的表述应该是,它所宣扬的只不过是西方的一种业已没落的文化,即尼采的蔑视群伦的“超人哲学”以及与这种血脉相通的狂妄自大的“法西斯主义”文化。尼采将“超人”与“庸人”对立起来:“权力意志不承认任何‘被容许’的界限:对于它说来,一切来源于权力和提高权力的东西都是善,一切来源于虚弱和削弱权力的东西都是恶。”然而,正像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所指出的那样,尼采和他的哲学是令人厌恶的,“因为他把自负升格为一种义务,因为他最钦佩的一些人是征服者,这些人的光荣就是有叫人死掉的聪明。……尼采轻视普遍的爱,而我觉得普遍的爱是关于这个世界我所希冀的一切事物的原动力”。在一个功利主义价值观极为流行的特殊的社会转型期,我们更应该强调“普遍的爱”,更应该看到并强调人的生存方式与动物的生存方式的本质区别,否则,我们的社会就会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人人都会陷入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生存恐惧之中,其情形和后果,正像霍尔巴赫在《自然政治论》中所说的那样,“几乎所有的社会成员都会互为仇敌。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生活,很少顾及他人。每个人只受自己的欲望支配,只考虑与社会利益背道而驰的私人利益。正是到了那个人对人是豺狼的时候,作为那个社会成员的人有时比起生活在深山密林中的野人还要不幸”。因此,虽然《狼图腾》迎合了这个功利主义时代的价值观,为人们满足攫取金钱和权力的欲望提供了精神支持,为人们释放自己的原始冲动提供了一种道德依据,但是并不能成为中华民族“性格”改造和实现“复兴”的可靠的信仰“资源”,也不可能对世界人民的精神生活发生积极的影响,因为,它本质上是一种反人性、反文明的道德,除了制造“巨大的混乱”,除了让人们陷入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生存恐惧之中,并不能给人们带来什么积极的、美好的东西。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