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意识流两波

作者:陈 冲




  如果不是拍大片,就有一个如何处理背景的问题难以回避。那时候的建筑怎么样?市面怎么样?从道义上说,自是应以《论语》为准。按《论语》的说法,当时的鲁国,在孔子的治理下,非常繁荣昌盛。问题是从其它史料来看,当时的鲁国恰恰是政治腐败,民生凋蔽,而且事实上孔子并没有治理过鲁国,最大不过当了两年司寇,根本左右不了大局。既然是拍孔子,却有意无意揭露了《论语》是在吹牛,岂不尴尬?
  即便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以大片的方式处理为好。后人为了宣传孔子的有教无类,特别强调他对“差生”也不岐视,同样耐心施教,以至“如子羔之愚,曾参之鲁,子张之偏激,子路之粗鄙……均成大器”。史料粗略,这些人的这些缺点,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或者虽然严重但并不影响“成大器”,均不可考。然则会不会也像《论语》中的“鲁国盛世”那样,又是在吹牛?要知道孔子有句广为人知的名言,叫“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有人说孔子在教育实践中并没有贯彻这个理论,我看难说。这不是一个低阶位的思想,或者说一个有具体针对性的理论。它是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部分,即人的地位不可改变。长幼尊卑不可变,贤与不肖不可变,自然上智下愚亦不可变。你生来是某人的儿子,再过50年你还是你老爸的儿子。同样道理,你生来是卑贱者,就要安心认命地当一个卑贱者,否则必定会犯上作乱。这样的人一多,天下就不太平。孔子对这一点有极清醒的认识,怎么可能去干那种帮助下愚者试图变成上智者的蠢事?
  所以未来的大片肯定要把重点放在孔丘的青少年时期。虽然孔丘他爹在68岁时还纳过一个20岁的小妾,虽然正是这个小妾生下了孔丘,但如果在银幕画面里直观地出现类似情景,尤其是出现在孔丘身上,恐怕或多或少还是会破坏那“至圣”形象的。放在青少年时期,哪怕是60岁以前,就完全不同了。那时有那时的规矩,哪怕是小国的诸候,为了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尊敬,常以美女相赠,使客人不会在旅途中感到寂寞。这就齐了。网上已经传出风声,在未来的大片中很可能会出现让观众大饱眼福的“激情床戏”。当然,这风声应该不是制片方放出来的。他们既然要拍孔子了,当然会知道,那时候人们用来睡觉的物件不叫“床”。没有床,何来床戏?
  
  关于猫头鹰变夜莺的意识流
  
  去年刚写过一个《把猫头鹰和夜莺分开》,今年却来写猫头鹰变夜莺了,逻辑上好像有点不顺畅,所以有必要点出一个中间环节,那就是由网络文学操盘手们操办的“作协主席擂台赛”。我能知道这个“赛”,缘于韩寒对它的激烈发难。其后,这个“赛”好像改了名称,但那新名字我没记住,反正是意识流,就这样叫吧。
  随着逻辑的疲软,汉语的使用难度越来越高了。要想用汉语把一个意思说清楚,稍有不慎就会越说越不清楚。去年那篇文章里,有一句点题的话:“娱乐影响人的心情,文学影响人的灵魂。”那是为了把“娱乐”和“文学”分开,自以为这样分法也还过得去。这一回却是要把“文学”和“网络文学”分开,或者说“文学”怎样变成“网络文学”——既然是“变”,表明它们原来不是同一种东西。按我们平常使用汉语的习惯,简单的办法就是在“文学”的前面也加一个副词,例如称为“严肃文学”、“纯文学”。但这些词此前已经有过争议,而且我也认为这类称谓确实容易引出歧议。尤其是在这里,这样一用,就会直接产生一个错觉,仿佛“网络文学”本来就是前面那个“文学”里面的一部分。这就与我的本意正好相反了。所以我还是就用“文学”,只是让它带着引号。
  这样地表述确实有点儿绕磨,但我希望经过这样一绕磨,您倒有可能明白我的意思了:“文学”和网络文学不是一种东西。不管他们的脸蛋儿长得多么像或不像,他们的DNA图谱相差甚远。那个差别,其实也就是“文学”与“娱乐”的差别。网络文学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它的“自娱性”。也可以说,没有这种自娱性,就没有网络文学。至于它在自娱之外,兼而娱人,再进而施以商业操作,那都是派生出来的,而且从实际情形看,99%以上的网络文学仍然是那类自娱(或一小群人互娱)的文字。当然,网络文学的繁荣昌盛,究竟是靠涌现出大批量的能卖好价钱的网络写手,还是靠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以此自娱并互娱,是个可能有点儿复杂的问题,但我在这里只想引出一个简单的结论:网络文学有它自身的(与“文学”毫不搭界的)发生发展的历史和规律,和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并不是把《战争与和平》做成电子版,贴到网上去,就成了网络文学的经典。
  “作协主席”这个词,有它的明确性,也有它的含糊性。先说明确性的一面,那就是“作协”即作家协会是“文学”方面的团体,不是网络文学方面的团体。虽然各个省级作协都有自己的协会章程,我不可能也不打算都逐一研究一遍,但总的来说,或据我所知,对于入会资格的规定,大抵都要求“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过文学作品若干篇”,贴在网上的网络文学是不算数的。这一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丝毫可以或可能含糊的。那么,在“作协主席”一词中,“作协”是明确的。所以要说到含糊性,含糊的就是“主席”了。前一阵子,有一位省级作协副主席,写了一首叫《江城子》的顺口溜,闹得沸沸扬扬,我写过一篇小文提醒圈外人士:并不是所有的作协副主席都是作家或诗人,即如这位王姓副主席,他在被圈定为作协副主席之前,是该省作协的创联部主任。也就是说,他是以一位作协机关中层干部的身份升任副主席的,而这种身份,在各级作家协会章程中有一个正式的称谓,叫“文学组织工作者”。在全中国省级以上作家协会的估计不少于400位“作协主席”中,有多少“文学组织工作者”,区区尚未见到过正式公布的数字,个人也无力去统计。总之大概不少吧。
  参加“擂台赛”的“作协主席”据说是30位。我迄今未见、也不打算去查找“完全名单”,所以,里面是不是有、有多少“文学组织工作者”,或其他类型并非作家、诗人的“作协主席”,我都说不好。说到底,即使是一位业余爱好者,随意编了个顺口溜,只要是真好,咱们都应该为他鼓掌不是?另一面,在我所知道的参加者中,有一些是我的私交不错的朋友,也有一些是我平时很看重、很尊敬的作家。他们是怎样被拉进去、搅和进去、甚至是主动掺和进去的,我也一概不得而知。我只能说我自己。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想就某一次诊断是否属于误诊讨个说法,我是不会寄希望于一个由足球裁判们组成的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但是若从根儿上说,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些都属于个人判断。最多也就是个周瑜打黄盖,有钱难买我乐意。真正重要的是这事儿的整体。什么是“这事儿的整体”?按我的理解,就是让猫头鹰变成夜莺。按说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居然有人认为可以办到?
  可也是,既然葛利高尔可以一夜之间变成甲虫,为什么猫头鹰在经过一系列基因变异之后不能变成夜莺?今日之中国,人们对“文学”的现状有着种种各不相同的判断。有充分肯定的,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有基本肯定的,说是好作品不少,只是特别好的不多;有基本否定的,说精神脊柱疲软;也有充分否定的,说是一堆垃圾。有一个德国人这样说,结果激起公愤,实际上也这样说的中国人不止一个。诸如此类,各有各的道理,问题是我们很少有人对“文学”的异化给予足够的关注。无论确有多少好作家好作品,都遮蔽不了“文学”正在异化的现实。如果我说当下的“文学”有一种“言不及义”的倾向,肯定会被嗤之以鼻:文学为什么一定要“及义”?如果我说真正的“文学”写作,是作家在精神上自我折磨的痛苦过程,肯定会被不屑一顾:现在已经是作家从写作中得到快乐的时代了!然而,这是不是在提倡文学的自娱性?我说不好。感觉上,差别还是有的,但又差别不大。而且,其所以还有差别,只是由于文学的DNA本身是排斥自娱式写作的。从自娱出发的写作,自然会有“兼而娱人”的功能。已经有很多年了,我们被不断告之文学要面向市场,而市场,就是读者花钱买书看。即使买不来快乐,起码也得买个轻松,而不是相反。在这样的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之后,莫说网络文学的操盘手们,连我,都分明看出了猫头鹰变成夜莺的可能性。
  但是,可能归可能,不同归不同。尤其是DNA图谱和族谱的不同。猫头鹰即使最终变成了夜莺,也会和纯种的夜莺有区别。它多半会变成某种个头儿较大的夜莺。在“文学”的DNA谱系里,一旦变异出以“娱乐他人”为功能的DNA片断,就很容易进一步变异出以“取悦他人”为功能的DNA片断。
  我想这就是韩寒之所以对“作协主席擂台赛”发难的真正原因。郑彦英被选来作为靶子确实有点冤枉,但韩寒发难的真正原因确实抓得很准。
  网络文学的功能里是没有“取悦他人”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