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意识流两波

作者:陈 冲




  意识流大片《孔子》
  或关于大片《孔子》的意识流
  
  《孔子》从原计划拍摄的60集电视连续剧,到改为拍摄投资1.5亿元的大片,是一次质的飞跃。孔子这个素材的特点是:知名度高,历史评价两极化,流传下来的思想丰富庞杂,但有据可查的生平事迹却很少,且极简略。这个特点,用来拍电视连续剧,而且还要拍60集,那就几乎全是不利因素。改为拍大片,就成了有利因素了。
  大片就是大片,不是平常意义上的“电影”。拍一部电影,有1500万的投资,阔得简直可以敞开儿花了;拍一部大片,1.5亿紧紧巴巴还可能不够。同一个导演的作品,张导的《红高梁》是电影,《英雄》是大片;陈导的《霸王别姬》是电影,《无极》是大片。他们在拍大片的时候,完全抛弃了自己拍电影时的拍法,正是基于他们对这一样式的透彻理解。大片要的是视觉冲击,什么人物形象是否丰满,故事情节是否合理,完全可以不考虑。有人说大片里也没有思想内容,这个却是不对了。大片里也有思想内容,只不过是在视觉冲击的掩盖之下,偷偷地“塞”在那儿的。比如《英雄》里,那个投降了的刺客被万箭射杀,实实足足用了一万支箭(也许还不止),不光是射在刺客身上,连他受刑时身后的城门、城墙,都钉满了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惩罚之箭。粗看看,那是在刻意追求视觉刺激;细想想,那后面是有内容的——“犯上”,乃十恶不赦之罪;弑君,是犯上的极端,自是万恶不赦了。何谓“不赦”?就是即便你被说服了,感动了,觉悟了,缴械投降了,束手就擒了,还是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所以《孔子》不适合拍电视连续剧,不适合拍电影,只适合拍大片。没有1.5亿,你趁早别碰孔子。
  大片需要大场景。这样,一部以描写孔子生平为己任的片子,就有理由把重点放在孔丘的“青少年时期”了。虽然30、40岁以前的孔丘是否已经成了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是件很难确说的事,但大片需要大场景是任人皆知的。史称孔丘68岁回到鲁国,彻底放弃了谋求仕途发展的幻想,闭门授课。他那个课堂能有多大?虽有“弟子三千”一说,正常地理解,那是说他一生的业绩,不大可能同时给三千人上大课。即使有那么大的广场,容得下三千人坐成一片,可那时候既没有麦克风,也没有录音机,以孔老的高龄,恐怕难有那么充沛的底气和宏亮的嗓音,又不能放录音对口型,确实不好办。再说孔子能成为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很重要的一条,是他的“有教无类”思想,入学门槛很低,学费只要一条腊肉,好像也没有要求必须买校服的记载,设想可能拍成的画面,如果学生们穿得七长八短,再加上一些无冠可戴无袍可穿的穷人子弟,肯定会相当地不审美不唯美。所有这些,相信大家都能理解。那么,就只能把重点放在青少年时期了。
  青少年时期的孔丘,应该是怎样一种模样?这就涉及选演员了。孔子没有留下照片,去世时也没有留下面部印模,便是仅有的几种画像,也都是后来的画家凭想象绘制的。前年有过一回给孔子制订标准像的热闹(见拙文《孔家店无恙否?》),主事者毫不隐讳要“对孔子进行一个时代解读”,所以他那个标准像,就成了一个“慈祥”、“温和”、“和霭可亲”的“忠厚长者”。现在要拍大片了,虽然时代还是那个时代,解读却得另行解读了。大片里的孔丘,将绝对不是“忠厚长者”。选演员的标准已经有了:高大威猛!
  这意味着大片《孔子》还将承担起一项普及历史知识的任务。过去我们总是就孔子说孔子,以至全国人民很少有人知道孔子他爹姓甚名谁,是干啥的。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爹叫叔梁纥。这是古代的叫法。此人也姓孔,但省略了,“纥”是名,“叔梁”是字。如果你问我,按此例,为什么不把孔子叫成仲尼丘?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好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叔梁纥是鲁国的一位著名武士,还立过两次战功,曾任陬邑大夫。有这样一位老爸,孔丘想不高大威猛都难!况且我们现在对古代文人有一种普遍的误解,以为都像某些戏曲里描写得那样酸。才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标准的古代文人,是很注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有一个配套成龙的说法,叫“棋、琴、书、剑”,此之谓也。你想啊,孔子周游列国,除了齐国稍大,曹、郑、卫、宋、陈、蔡等,都是小国,地处偏僻,民风刁顽,虽说为了谋取一官半职,有不惜身履险地的一面,但若是自身安全毫无保障,他哪来那么大胆子?可想而知,虽然他不一定有萧锋一样的盖世武功,至少也是“有两下子”,说不定还有某种家传秘笈。虽然史载孔丘3岁那年他爹就已驾鹤西去,但这事儿中国没多少人知道,继续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了。
  孔丘在周游列国当中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但史料记载很简略,无非是“困于陈蔡”,“绝粮七日”云云。可是你想啊,那个“困”是什么意思?别人不让孔子师徒往前走,他们就乖乖地停在那儿不动?唐僧都没有那么听话嘛!那必定是经过一番包围与反包围,突围与反突围的激烈较量之后,最后才形成的一种相持状态。即便如此,到了绝粮七日的危机关头,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事实上史料中就有孔子派子贡求救于楚的说法。前年我去曲阜旅游,当地一位三轮车工人(他们都受过初级的导游培训)就向我介绍,说孔林占地3000亩,里面有很多树,是世界顶级植物园。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孔林不然,那里面虽然有各种鸟,惟独没有乌鸦。为什么?因为乌鸦是孔家的神鸟。就在孔子派子贡求救于楚的同时,对方也向国内请求增援,国内立即派出三千精兵,黑盔黑甲,衔枚疾走,定要取孔子项上人头。他们离得近,肯定比楚军先到,孔子无奈,只得派出他的神鸟,但还是下了一道禁令,本着他一贯坚持的“仁”的思想,严禁伤及敌方性命。好嘛,那边厢黑盔黑甲的三千精兵卷地而来,这边厢黑羽黑喙的三千乌鸦铺天而降,一对一较量,顿时将三千精兵的六千只眼睛悉数啄瞎。凭心而论,我写这些文字时自个儿都觉得非常刺激,有朝一日你从超大银幕上看到这样的画面,那得是多么强烈的视觉冲击呀!
  大片嘛,玩儿的就是这个。你指望从大片里看思想,怎么看?大片讲究的是快节奏,一个镜头几秒、十几秒,那么短的时间,能说清什么道理?即便说,也是意识流。再说孔子的思想也不是一般人能整明白的。虽然有人批评他的思想的哲学基础是唯心主义,可那思想本身却充满了对立统一。今有孔庆东者,乃孔子第73代直系传人,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一说副教授),著有《正说鲁迅》一书,对鲁迅极是尊崇。众所周知,鲁迅是“打倒孔家店”口号的提出者之一,用“吃人”两个字总结孔子所倡导的那套伦理道德体系。看到孔庆东如此尊崇鲁迅,不由得心中肃然起敬,颇觉出一种大义灭亲的凛然正气。后来才知道,那只是我的极幼稚的想法,孔先生尊崇鲁迅的同时,至少也像尊崇鲁迅一样地尊崇孔子。尊鲁崇孔两不误。这就是一种学问,一种智慧,把本来对立的东西统一起来,至少是能捏到一块儿。孔庆东不仅尊崇孔子,对在“百家讲坛”给当代人讲《论语》的于丹也评价很高,说于丹就是现在的孔子。你别说,他讲的还真有道理。他说当年孔子就是给大伙儿讲周文王。周文王的生卒年月已不可考,大略的说法是“约公元前11世纪”,到孔子那会儿,过去五、六百年了,以那时的记录和传播手段,和知识分子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确实没多少人知道周先生是咋回事了,基本上就是孔先生咋说咋对。现在由于丹来说2500年前的孔丘,大略亦是如此。孔丘当年所孜孜以求的“克己复礼”,到宋代道学,变成了“存天理灭人欲”,到了今天的于丹,变成了“怎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生活”。按我们通常的理解,既然要“克己”,“灭人欲”就是难免之事,最起码也得牺牲一点世俗的快乐,可是现在这世道早已人心不古,若说某人让你牺牲掉你的快乐,这个人肯定不招人喜欢。于丹的“快乐生活论”,对不对先放在一边,起码她把现在的人喜欢什么还是琢磨得挺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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