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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钱白露一钱霜(外一篇)

作者:蔡小容




  钱红丽姓钱,她说她憎恶这个姓。我倒不觉得这个姓俗,完全不,“钱”字写出来也挺好看:一笔一笔,简短重复地蓄势,就等着那一长竖勾向右下方斜逸出去,再回转来,压一小撇、一点高处,得计了。“中国二钱”,多么力道遒劲的两位大人,这称谓听起来也铿锵,两枚钱,在空中响亮地一击,各自飞转落地。联想到了钱又怎样?我才买了本书,谈钱的,《钱眼里的中国》,甚别致。“黛丝的声音听上去像钱。”菲茨杰拉德居然会作如此的比方,这句话从他的小说里脱跳而出。
  我早就知道钱红丽。六年前,我和她的文章曾被编在一本合集里。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她写得多好,我的观感,可借用鲁迅评论清末谴责小说的话来表达:“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她的阅读量之大,在当时也已显示了,但我仍然不动心:被她列队排出的风雅,只不过在列队。谁知几年后再见,风雅已臻入化境,文章遂脱胎换骨。文字,是无处不美,美不可言,难得的是那份蕴藉内敛,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不仅是岁月之功吧——年岁的滋养、心境的丰润都能锻造文字,可是谁人不被岁月流过,怎么有的仍然是石头,有的成了玉。美玉从前是璞玉,这个怪我当初眼拙,没有辨识。
  其实可以推测:一个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图书馆里的姑娘,一个看其他写字的人都饱含了爱慕的姑娘,她将来必定会一飞冲天。“图书馆的布置,一直契合着内心的思考角度,让人急欲产生写作的冲动。”第一条读书,其实并非决定性条件,必要而不充分,世上多的是书呆子呢,写文章光掉书袋子。钱红丽对阿城的解读,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炫耀知识,像传统的‘仕’,连迈出的步子都是官样的文章,这很遭人嫌。阿城的好处是教你忘却知识。知识本身是一种工具、一座桥梁,起到连结的作用。所以,有什么可炫耀的?在我的眼里,金镂错采的外衣下,一定不会藏有灼灼华章。知识,有时也是一种局限,在运用不当的情况下,它简直是绊脚石。”她这么说阿城:“你看他对古籍知识的运用,太强势了。三言两拍,把一切都化掉。关于哲学,他说庄子是在用散文写,老子运用韵文,而孔子则是用对话体。就这么几句话,里面藏有多少知识,得把老、庄、孔给读透了。别人是化身千万亿,阿城则是千万亿化为一,最后剩下这三句话。”她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世间无数物事,等人去悟;无数学问,等人做通——可是做通了学问,是不是反而把灵性弄丢了?要守着灵性不遭破坏,它又能维持多久不断流?这二者达到调和关系,需要造化,但造化一词也是图省力的偷懒办法,掩盖了人家下的多少苦功。
  第二条:爱慕,非常重要。须知世上多少轻薄人!看人,总不肯心怀敬意,惯会的是挑剔、抬杠,别人都不对,就他自己对,牙尖嘴利,显得他聪明。其实这是吃了亏去了——难道别人就没有道理、好处?被你打败了,你也学不着了,反正只有你对么。欣赏他人的好处,吸取他人的长处,这绝对是项才能。要善意的眼光才能发现,善于理解的头脑才能获得。被爱慕的人,会给予回报,左右逢源,指的就是能够滋养你的一条条源流,它们愉快地与你相逢。
  被钱红丽归为“读书笔记”一类,并说打算终止的文章,我不认为应当终止。读书的人,无法不谈书,书是一种点醒,一种会心,一个容器,一个框架,承载你心中的想法。谁说不够原创?你心中生发的想法就是原创。“‘为了人生的幸福,必须爱日常的琐事。也就是必须爱云的光彩,竹子的摇曳,群雀的喧声,行人的面面相觑,从这些诸般琐事之中感受最高的甘露之味。’说这话的并非永井荷风,而是芥川龙之介。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幸福的人,恰恰又是困苦的人。”跟在引文后面与之长度相若的话,其实含金量很大,没有前者出不来后者,但后者又是前者的泥土上生发的花。
  钱红丽新近出版的散文集《风吹浮世》中,她自己最看重的应是第一辑“草木课”。关注草木植物,需要大情怀,此语出自鲍尔吉·原野,他写了一本《草木精神》,钱红丽则把草木当作“课”。默不作声的树木、繁花,她从它们身上学习忍耐、坚定、沉默、高洁等诸多品质,也用了最多的心思去描写它们。植物、自然。她说:花朵有疼,稻香有灵。又说:河水的呜咽,蛙蛇的哀鸣,风的弹唱,哪一样不是自然启蒙,天地之声。“一直在观察日历上的节气和树的动静,以及二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并用相机纪录下来。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我答不出来。”有什么意义?琐细的积累,不言的爱,都是为了靠近一个“悟”:“乡野里粗朴渺小的野草闲花到了《诗经》里,叫人读着,霎时起了珍重之心。那都是有着寄托的,深纳万千气象。还有白露,还有冷霜白雾,它们都是亘古永恒的东西……人所缺乏的,是树的谦卑和霜的懂得放弃。”钱红丽的枕边书是《本草纲目》,她拿它当写作指南看。
  除了这些,钱红丽应该还有些别的吧。比如,她把从前写的旧文章都烧了,不要了。几百万字呢!能这样做的人,是等闲人物吗?有舍才有得,抽刀断水水才更流。可是,从前其实是割不断的,正如被抽刀断开的水。真要做到绝对,那以后还会想断,比如,她现在仍然说:“我所有的小说几乎均以男性视角入手。潜意识里,可能认为,那是作为一名女性作者最高的起点了吧,即便输了,也异常体面。……后来,终于明白过来,起点高,不代表容易成功。”是这样的吗?红丽。男性视角才是女性作者的高起点?
  写作是一种漫长的抵达,这是共识。从前,现在,都是有意义的,即使不完美,即使现在比从前完美。抽掉任何一截,都残缺了一部分,因为我们认真书写的生命,并没有哪一截是浪掷过去的。
  2008,6,7-6,9
  
  春雨惊春清谷天
  
  相见恨晚是桩美事,相见恨早却是件憾事,人所共知。我跟陈蔚文本来早有机会相见,一直没见。她在一家青年刊物做编辑的时候,我曾是她的作者,青年刊物选稿有限制,我当时已经不适合了,找了很早的旧稿给她,自己没敢重看,想必她看得也失望。现在回想起这一段,有种奇怪的断裂之感,我不觉得这段往来中的她是她,我是我。我不太认识那个陈蔚文,我认识的是现在的陈蔚文。缘分尚未到达时,人不会袒露全部的内心,同时这颗心也还欠些火候,即使袒露,也没到最好的时候。两个人的友谊真是要看时机。
  我俩重新联系上是在去年,她无意中进了我的博客。现在是人是鬼都有个博客,要找他方便得很,网上一搜就进了他的屋。我最初写博,是因为无聊。孩子出世后,我的时间被切割殆尽,晚上终于剩给我自己的一点零碎时间,什么都干不了,就在博客上划拉几句。而蔚文对我写育儿的内容很感兴趣,她说,我儿子也一岁多了。我马上跟她提《阴性之痛》。
  《阴性之痛》我是前年夏天读到的,当时我处于闭目塞听阶段,而她这篇散文太强势,所以必定穿越奶瓶尿片筑成的樊篱,触及到我。震动之余,我怅然若失——别人都在向前跑,越写越好,我却被禁锢了,文字世界在外头,我在里头。陈蔚文这篇文章,通篇都是结结实实的铁砂石,并且布局得有秩、有序、全面、排成无懈可击的阵势,非常震撼,表达也精准,致密的同时又张弛有度——这一大片呼啸而来的铁砂石是一套上乘武功。阴性之痛是什么?是女人的病痛,是外表看不见、内里侵蚀着她们身体中女性部分的病痛,它毁坏生活、伤害心灵,它是一种广大的存在,但从没有人用文学的笔写过它。“女人不全意味着摇曳的裙裾芬芳的肉体,艳遇事件的主角,成千上万吨脂粉唇膏的消耗者,广告中熟练使用鸡精皂粉或新型晾衣架的‘好太太’……这些,都只是女人的一重幕布。当你看到两个优雅知性的女人在星巴克聊一些时尚话题,比如马尔代夫的旅游,爱情与星座,哪类混血的‘小国际人’最漂亮时,可以肯定的是,与此同时,一定也有另两个女人正在某间离阳光很远的屋子交换各自痛楚的生命经验:破碎的子宫,残损的卵巢,蜈蚣般扭曲的刀口,更年期的黄褐斑,常年紊乱淅沥的例假,深夜醒来突然摸到的乳房包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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