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小地方的写作者

作者:冉隆中




  2006年3月,《文学报》发表我一篇文章时,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笔者曾经看到,有些作家以欣赏的眼光,以猎奇的笔法,为某地还较为集中地保留旧式妇女的小脚,并以此开发旅游项目所发出的激赏和赞叹;此外还有诸如像拦河大坝,大树进城,这一类事件被作家不加鉴别没有节制地炫耀、歌唱和书写,笔者认为,这些作家,是不能指望他去为农村传播先进文化的。”
  这其实是一段有所实指的话。它具体指向的是一个人和一本书:云南作家杨杨的《小脚舞蹈——滇南一个乡村的缠足故事》。该书于2001年4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其后作者几经修订分别易名为《摇晃的灵魂》《金莲绝唱》,又几次新版。短短几年,一本聚焦女性缠足史的图书一版再版,且影响巨大。该书所描绘的女性缠足史的发生地——云南玉溪市通海县六一村,被称为“中国最后的小脚部落”,吸引了大批中外专家学者、媒体记者以及旅游者纷至沓来。本是作家的杨杨也被称为“中国女性缠足史研究专家”而受到追捧。“缠足故事”的零星片段在各类媒体随处可见。我就是看到该书的部分片段,并听到一个当时我所信任的“文学专家”的批判发言,然后在文章里对其人其书做出否定性判断的。
  我的那篇文章,杨杨显然是读到过的。因为就在文章发表后的稍晚些时间,我随“著名作家访问团”赴玉溪采风。杨杨将一册《小脚舞蹈》亲自送到我手中,并郑重其事地写下“请冉老师批评”的字样。他还顺便当面表扬了一下我的那篇“很有影响”的文章,却对我针对他的否定性批判未置一辞。是夜,“著名作家”分两拨娱乐:一批到某高档茶楼品“陈年普洱”并顺便挥毫泼墨,另一批赴某洗脚城。我选择的是后者。看看时间还早,我随手翻阅起与脚有关的《小脚舞蹈》,那一翻,我被这本已经出版好几年的书给“钉”在了那里。我的天啊!这是怎样精彩好读的一本书,而我竟然曾经给它做出过怎样谬误的一种评判!那一夜,我几乎是蜷缩在宾馆房间某个角落,红着脸,屏住气,读完这本书的。现实的洗脚早已被我抛之脑后,从书里伸出的几百双小脚却喊冤似的一直在我眼前晃荡。那一晚,我感到了做一个评论家的可耻——仅凭一斑窥豹和道听途说,居然就敢说三道四,并且斩钉截铁地断下结论。如此可耻的事情,我显然做过不止一次。在中国,又有多少评论家,做过类似的或者比这更严重更无耻的事情呢?而当这种无耻如果不幸败露时,包括我在内的评论家们,却早已经准备好一套一套说辞在那里:文学嘛,本可以见仁见智;或者,那不过是一次误读。
  杨杨,本名杨家荣,云南玉溪市通海县人。《小脚舞蹈》所描写的六一村,正是他的衣胞之地。当我被《小脚舞蹈》吸引并一气通读全书后,我感到了自己灵魂的摇晃和震颤,也体会到了杨杨书写时情感的复杂甚至痛楚:他是在揭自己家乡一块隐秘的老痂,埋藏在历史深处那些淋漓的鲜血,腐烂的脓疮,裹脚布的恶臭,无数少女饱受煎熬的折磨,母亲身心扭曲后无奈的循环往复,和那个时代阴毒变态的男性审美趣味……被杨杨从历史的尘封里抖搂出来,他不仅没有“不加鉴别毫无节制地炫耀、歌唱和书写”,更没有“以欣赏的眼光,以猎奇的笔法”“发出激赏和赞叹”,相反,他重现的“小脚原形”是这样的——“它怪异的形象和可憎的阴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女性这个优美的词汇联系起来。……他承担着男人强加在它肉体上的审美和欲望,又以丑陋和痛苦的真容表达着这种审美和欲望。它是世界上最惨痛的表达和最真实的谎言,是一个打着美的幌子在经营魔鬼的面具,是人体地狱的证词”。(见该书“小脚原形”一节)而在“梦游的缠足历史”一章中,杨杨对一个小女孩缠足全过程的描绘更是触目惊心。他通过细密的田野考察而将缠足史质感地复原,那些饱含痛感和耻感的文字,状难写之物如在目前,让今天的读者回到了当年缠足的现场,心跟着一阵又一阵的紧缩。为写作本书,杨杨无数次地回到故乡,由自己的小脚母亲周秀英领路,穿梭在四婆婆、三姨妈等亲人身边。当他记下数本关于小脚的笔记(在他采访时,六一村尚存小脚老太300多人,如今已经不足百人存世),拍下数千张关于小脚的照片时(请看看该书第50页那幅从正面看小脚底的照片,那惊心动魄的丑陋,是何等的荒谬绝伦!),他获得了引领我们“钻进黑黑的底幕”的可能。他直抵历史真相的情景再现和泪血证词,让任何一个诚实的阅读者无法不对作者心生敬意。那么,我亲耳聆听过的“文学专家”又为何会对该书做出批判否定性的发言呢?难道他也跟我一样是在根本没看过完整文本的前提下就信口雌黄吗?但是他是说得何等的自信和肯定啊。正当我为此困惑时,我翻到了该书封底的“内容简介”,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短短一段简介文字,居然使用了“从容凝视”、“幽默叙说”、“诗意再现”、“畅快表达”、“魔幻游历”等词汇。难怪“文学专家”会痛下针砭,大约盖源出于此吧?出版家为追求市场的误导(已经司空见惯了,看看那些书惊世骇俗的腰封和简介即知),加上批评家缺斤短两的误读(或者干脆是如那位“文学专家”翻读简介就下“处方”的阅读方式),无法不让人“见仁见智”。
  虽然经历过玉溪之夜“灵魂的摇晃”,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向杨杨和读者说出我内心的悔愧。但是,我开始比较认真地关注“小地方”的写作者杨杨的创作,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原来杨杨竟是一个创作颇丰的写作者!他在《花城》《作家》《大家》《北京文学》《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无数作品,出版有《混沌的夏天》《通海大地震》《小脚舞蹈》《摇晃的灵魂》《金莲绝唱》《玉溪的深度》《雕天下》等小说、报告文学和散文长卷。而在他追踪十数年储藏的“题材库存”中,尚有关乎通海的“刀剑秘闻”、“女子洞经音乐”、通海古城、通海城道以及滇越铁路、滇缅公路、巫蛊现象……等着他去发掘。我之所以开列这些清单,是想说明,他的文学视线,其实一直是盯着“地方”,盯着他用脚可以丈量的土地,用手可以触摸的身边。因此说杨杨是一个小地方的写作者,我想,他不会有异议吧?2008年8月26日,玉溪汇龙园,当我和杨杨在这里再次以文学的名义聚会时,我将上面的问题提给了他。他不假思索就回答我:“相比时下的其他写作者来说,我可能有些另类,因为我至今只写滇南,甚至以写通海的故事为主。我太爱海通了,太爱云南南方了。我不去昆明!我更不想去北京,在精神上有野心的人就要坚守在属于自己的小地方。即便我被一些人视为疯子和天才,我也没打算离开通海。我就是一个标准的小地方的写作者!”说这段话时,我看见他因为激动而额头青筋跳动,他微凸的眼珠透过镜片直视着我,暴露出他对文学的贪婪——这真是一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记着菜地里的文学饕餮!
  敢于承认自己就是小地方的写作者,并且甘于做一个小地方的写作者,其实也是一桩需要勇气的事情。君不见如今很多写作者,他的起点通常在小地方,目标却一定是在某个相对而言的大地方。从小地方出发,借助文学的跳板,或者以文学为敲门砖,找到去大地方之路,敲开大地方之门,正在成为文学界一种新的通例。这也符合多数人遵循的“人往高处走”规律,当然很合理。但是文学却是个怪东西。它似乎有一个让人感到别扭的“向下生长”规律。也就是说,只有文学,才可能选择向下发展,而且文学成长的特殊性在于它在一开始恰恰是反向发展的——把根须深埋到地底,反而可能更早地结出硕果。杨杨和无数小地方的写作者,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着这个规律存在的事实以及它的合理性。杨杨在写作《小脚舞蹈》的前前后后,他还写作了为他赢得较大文学声誉的长篇报告文学《通海大地震》,作品发表后立即被国内外40多家媒体转载和评论。这部揭秘30年前处于封闭状态的中国灾难真相的作品,正好成为改革开放30年历史进程的一个有力参照。而人类对于地震之类灾难至今的束手无策,也使本是以文学方式介入观察记录和思考地震现象的杨杨几乎成为了专家,他在刚刚发生的四川大地震后,登上凤凰卫视,得以去“口述历史”,叙说当年那场“通海大地震”的种种秘闻和催人泪下的细节,并表达一个作家面对灾难的人道主义立场。他最新的“小地方”作品是长篇小说《雕天下》,它的副题是:云南边城一个天才木匠的传奇。不用说,我们已经知道,又是“小地方”对文学坚守者的一次丰厚回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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