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厨房、晚报或者流浪:路也诗歌印象

作者:冯 强 洪小雁


  “居家化”以四海为家,巡视天下,它的魔力在于它是极小的,就像一个精致的梳妆盒,它又是极大的,可以浩瀚如太平洋。这依赖于诗歌中的“晚报”风格。“新闻报道的叙事技巧是各种各样的突兀事件的并置……报纸的诗学,报纸的并置语法既体现为空间事件的并置,也体现为时间事件的并置。” [7](注: [7] 耿占春,《报纸的诗学》,《叙事与抒情》,第31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忽然,车身颠了一下,越过了地图上的分界
  从夫差的领地进入了勾践的家园
  当年的绯闻主角西施范蠡已化作荷花,在池塘里接吻
  六十年前,一位张氏女子沿相似路线去找寻负心人
  悲伤的蒸汽机车载着民国的爱情
  而今,是我,在飞奔,长发当风
  一只粽子作早餐,从一个直辖市吃到一个省份
  第一口蘸着黄浦江,最后一口就着钱塘(《沪杭道上》)
  
  世界、历史被地图化、晚报化了。“‘作为人日常生活和冲动的样品,报纸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形象。提供了各种协调组织的可能性’……现代文学越来越接近报纸所体现的‘活体解剖’它不再是传递教诲或确定的思想,而是参与到整个社会机体的戏剧中,去直接经验与体会,成为现代过程的一个部分和一个全息化的场景。”[8](注: [8] 同上,第315页) 在某个层面上,路也的诗歌创作与她的前辈同行乔伊斯、马拉美在诗歌、小说中的努力构成呼应。早在1831年,马拉美就宣布,“从今天起,唯一可能的书就是报纸。”如果说马拉美把报纸看做他梦想中的“终极的百科全书”的初级形态,我们不妨把路也晚报风格的诗歌创作看做她个人的百科全书。与记录永恒和原型的经典相对立,个人的百科全书充满密码和索引,它只关注个人的、日常的、当下的经验(虽然它可能模仿经典的语气来说话)。当代诗人甚至可以更进一步,把晚报升级为网络链接: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忆扬州》)
  
  只挑带禾字旁、米字旁、草字头和木字旁的来吃
  名词经过食道的引擎,会演变成动词
  一定是环保的、和平的动词
  我的牙齿温良恭俭让,我的舌头悲天悯人
  我的肠胃天人合一
  我的身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从头到脚就是一部本草纲目(《素食主义者》)
  
  这个过程通过奔腾4更容易操作。我们可以尝试这样一个试验,为路也诗歌中的每个词语建立一个超级链接,并且让每一个链接都物有所指,则这样的诗歌一定蔚为大观,不是一份晚报所能容纳。田一坡在一篇文章[9](注: [9] 《海甸来信:谈杨键及新诗语言的本土化》,载《新诗评论》2006年第1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中把细节划分为小细节、大细节、中层细节,这三种细节在路也的诗歌中都可以看到,它们很容易被转移到互联网的屏幕前,不同之处是路也并不追求细节持久的打击力,细节的持续进入。方便的真意就是可以浅尝。
  依靠这种晚报风格、互联网风格,“流浪”在路也的诗歌中成为现实。晚报和互联网早已从传统上封塞的家庭中逃离出来,为居家提供了一个异域想象的空间。这在路也的诗歌中造成两个十分明显的后果:一是路也的诗歌一路收编万物、裂土封侯,缺少明确的界限意识来抵制这种诗歌上的专权诱惑,二是自我意识的盲目扩大反而容易造成自我意识的孱弱,缺少限制的绝对最终可能沦为虚无或者自我意识的丧失:
  
  为什么选了你做我的暴君
  使五脏六腑感到无望?
  我是小小的殖民地
  交出了领土领空
  连母语也被你同化
  不知在从北到南的多少公里处
  我头顶上这片天空
  可以与那片版图的天空拼贴衔接
  那界线是否一边明亮一边灰暗(《南去》)
  
  到彼岸去
  你站在我的身旁
  用男人的一个大气压罩住我
  使我归属于你
  
  太阳在头顶上永不变心
  船把江当成道路,迈着庄重的步伐(《渡船》)
  
  “我”与他者的界线是不明确的,“我”为他者的绝对气压所笼罩,即使这个他者是“我”的被爱者。娜拉赢得了自己的一间屋。这间屋还不够独立。娜拉在屋里流浪。这也是海德格尔所问的:“在今天的住房困难条件下,占用某个住宿地就已经令人心安和开心了……但是,居所本身就能担保一种栖居的发生吗?”[10](注: [10] (德) 海德格尔《筑·居·思》,载《演讲与论文集》,第153页,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栖居的本质只有语言才能给出。厨房、居家化是为方便、上手的使用,晚报、网络化则不仅是此一方便的延伸,更是对世界的简化、抽象(数字化)。一旦这样的生活素质被强行施加于诗人的语言,诗歌不堪设想。我听说过的关于诗歌创作最恐怖的一个想法是奥威尔在《一九八四》所描绘的诗歌机器,它的使命是在一个严格按照控制论组织起来的社会中制造词语的偶然组合。在那样的语境中这些随意排列的词语当仁不让成为诗歌,海德格尔曾慨叹电视机达到对一切可能遥远距离的消除之极致,并且预言它“很快就会渗透并且控制整个交往联系机关”,网络是比电视机更加登峰造极的我们时代的诗歌机器,它的方便也为诗人的语言质地带来戕损。
  以上主要是从现代性的观点来考察路也的诗歌创作。这种考察的资源主要来自欧洲传统。中国的诗歌自然是扎根于中国的诗歌传统。大家的一个共识是,路也的诗歌中并不欠缺中国因素:
  
  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
  建筑图纸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
  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
  形容词做涂料
  介词副词连词叹词做钉和榫
  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
  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文史楼》)
  
  问题是这样的排列使词语丧失了它们的“根性”(张清华语)。“身体和嘴是大地涌动生长的一部分。我们芸芸众生正是在大地的涌动生长中获得自身的繁荣,也正是从大地的涌动生长中获得了我们稳固的根基。失去了大地,我们也就失去了根。”[11](注[11] (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第68页,郜元宝译,张汝伦校,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这当然不应当由路也来负责:在一个一日千里万里,一个粽子只能从黄浦江吃到钱塘江的高速时代,每一个诗人都面临着丧失其根基的危险。“语言的堕落最近谈得很多,但太晚了,它不是一种事态的缘由,而是这个事态的结果。这个事态是:语言在现代性主体形而上学的统治下几乎无可遏制地脱出它的基本因素了” [12](注:[12]同上,第79页)所以说“诗人的天职乃还乡”。现代性的危险与艰辛让流浪的诗人获得返回本源的眼光和能力,他们重新经受语言,体悟词语的根性。诗人首先要倾听。倾听乃对于语言的倾听。此倾听乃是一种保护。在这个意义上,诗人首先不是语言的主人,她归属于语言,在对语言的倾听的限度内写诗。“词语如花”,花儿自行绽放,给出自身。诗人要做的是虔敬、护持与倾听。对一个中国诗人来说,要倾听的不仅仅是西方的经典尤其是现代经典——以此可以及早完成诗歌自身的现代性转换,她还需要倾听自己的经典——她实在是扎根于这样一个伟大传统,此传统尚未完全发掘的潜能足以让一个诗人耗尽她的忍耐和荣耀。或许倾听已经开始。有一次路也问道:
  
  我突然感到了寂莫
  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 (《油菜花》)
  
  感到了寂莫,是回到了自身,是对江南一棵油菜花的询求与尊重。等到灿烂的古典诗歌也开成一地金黄的油菜花,铺展在路也面前,我们看到的诗歌中的路也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当然眼下物价强力走高,收紧语言,防止通胀,对于当前的路也来说,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
  
  (作者系海南大学文艺学研究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