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右手握拍

作者:北 北




  李威做出痛苦的样子,捏着拍子败下阵,一屁股坐到老张旁边。
  老张说,李威,你就那么恨我吗?打我拿出十二分狠,打老欧却软成这样。
  李威用毛巾先擦脸上汗,再擦球拍上的汗。老张虽然跟他说了话,但老张注意力都在场上。老欧退到中台一拍一拍慢慢削,总要等球落到台面之下再捞起来,手臂左一下右一下在台前划出弧线。攻过来的球再急,老欧都不急。老张却看急了,老张竖起手上下舞动,快点快点,他喊,老欧你这样一局几小时都打不完,真是气死了。老欧嘻嘻笑,节奏仍然不变。这是战术,知道吗,战术。老欧一边说一边伺得机会,再突然一步跨前,猛地反扑,球弹到对方台上后迅速飞走。
  战术,知道吗?老欧直起背,手叉腰,抬抬下巴。朱世赫要是没把我这一手学走,四十七届世乒赛他能打掉马琳进决赛吗?
  老欧发球,新的一轮牛皮糖战术又开始,球来一下去一下,一时半会停不了。李威咳一声,喝口水。把茶壶盖子拎上时,李威喊道,老欧,吴仪来视察了,看你这么没效率,非撤了你不可。然后,几乎没有间隔,没有停顿,李威猛地降低声音,嘴靠近老张,似乎无所谓地问,你说我们那里要提处长?
  老张说,没有啊,我说了吗?
  李威没有再问。恰好老欧被对方一个大角度扣死,大家鼓掌,李威马上把茶壶往两腿间一夹,也鼓。就这么打就这么打,他喊,声音又陡峭地上升了,刚才对老张的那一问,像墙缝里的一株小草,仅探个头就被忽略过去了。
  但是骑摩托车从办公厅回家的路上,李威脑子里缠的还是这件事。真的要提几个处长?哪几个处?都会是谁?
  杜若已经把菜煮好,都温在电饭煲里。李威进门时,青霜紫电前脚也刚回来。中考在即,他们能否上重点高中,真是一点底都没有。非常奇怪,小学六年里,俩人的各科成绩从来没有低于九十分,初二后,考试单双号分开,与其他班级穿插排位,麻烦就出来了。紫电青霜如果在同一考室,即使隔几排离很远,照样拿高分;一旦分到两间不同的考室,成绩就参差了,分数丢得厉害。同卵双胞胎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心灵感应,但中考是电脑随机排位的,没有人可以保证到时他们一定在同一考室。
  李威冲儿子的屋子喊,吃饭!
  马上劈劈啪啪响,紫电青霜出来,直接去厨房,帮杜若把饭装上,把菜端出,然后整齐坐下,吃饭吃菜,动作同步划一得如同一人。
  复习得怎么样了?
  青霜说,不错。
  有问题吗?
  紫电说,没有。
  因为学校离得远,紫电青霜中午不回来,晚上在饭桌上,李威都把这两句话作为常规性的问题提出。答案虽然每天一致,让他们说一说,听起来就放了心。李威相信,这也是杜若想听的。成绩很好,充满信心,这时刻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更能让做父母的宽心了。
  接下去,李威很想把老张的话说出来让杜若听听。他扒饭时瞥了杜若一眼,一下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杜若脸相当寡淡,隔山隔水的。
  
  三
  
  认识杜若是在1985年省直机关乒乓球团体赛上,那时李威大学毕业刚两年半,虽然稍有球艺,在厅里的老少高手中却未脱颖而出,让他跟去现场,主要是因为年轻人善做后勤服务。李威送水送面包送牛奶,比赛一开始,他又成了拉拉队员。在大学时,他当过两年中文系学生会主席,这类活熟门熟道的十分称职。他们厅抽个上签,林业厅、交通厅、政协都不是强队,半决赛又超水平发挥打掉广电局,就进了决赛。决赛跟省妇联。赛事规定四男一女五局三胜,开赛前都以为妇联女人成堆,成不了气候,没想到预赛、复赛、半决赛,他们牛气冲天。四个男的至少三个体现了有过专业训练的痕迹,这还不要紧,这种五对五的比赛大家都清楚,四个男的不可能水平均衡,不可能都强,只要布阵合理,先灭掉一个弱的,再侥幸胜一个强的,就二比二了,胜负的关键就看那个女的。李威这个厅女的是位大姐,推挡不错,相持能力也好,本来也有几分底气。没想到妇联上来的是个细眼睛的小丫头,直拍快攻,正反手能扣能挑,拉得出高吊弧圈,就这几样,她一上场就风卷残云。
  省直机关乒乓球赛每年举行一次,一向疲软的妇联,居然突然发力,成为黑马,夺去冠军。真的很诧异,让本来知己知彼的各厅局纷纷放下架子去打听,才知道那四个男的有三个都是一年内陆续从基层调来的,小时都在少体校待过,算半途而废,后来又业余消遣数年自娱自乐地练,终于变废为宝。而那个小眼睛女孩,大学刚毕业,只因为她履历表特长一栏中填写着乒乓球,妇联就要定了。在屡遭败绩,屡屡垫底之后,妇联主任恼火地发话说,我们不能老是让人小瞧了,小瞧妇联就是小瞧妇女,必须为妇女长长志气。
  大家心里感慨万千,不免回过头希望自己单位的领导能以人家为榜样。凡事都经不起领导重视啊,除了工作,居然连乒乓球都概莫能外。
  发奖结束后,各队忙着整理东西,场地内有几分钟的杂乱。李威看到,妇联那个女孩倚在乒乓桌旁,手插在裤袋内,一副事不关己的恬静。她的眼不大,鼻子嘴巴也小,分头来看五官都无可挑剔,但组合到一起就算不上美人。李威确实不是觉得她美才走过去的,那时,25岁的李威给自己的一个单纯理由只是要向她祝贺一下,他说,你好,打得真棒!
  女孩看他一眼,莞尔一笑,露出色泽浅浅的牙床。李威奇怪了一下,他记得自己的牙床映到镜子中时,从来都是通红的,不是这么浅,浅得最多只能称为粉红。那个那个。他做着手势比画着,反手的这一挑我也一直在练,练不好。
  女孩脸慢慢转过来,看了李威一会儿说,想学?
  李威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
  女孩说,想学拿拍子来。
  李威喜出望外,连忙跑去借了一块拍,再返回时,女孩已经也拿着拍子和球站在球台一端了。李威一站定,她就发球,一来一往几个回合。李威看出来了,她并不真打,因为身体是松的,并不弓下,腿也不弯着。李威倒是拿出十二分的劲。看了三天比赛,三天里手上抓的都是牛奶面包矿泉水。这样的场合,球台只能给上场的队员留着,老机关见缝插针上去玩几把都不合适,何况他这样的小青年。现在比赛既已结束,又有人主动邀他,邀的人竟是女的,他很高兴。
  这样对吗?李威挑一个球,马上问。人家就是为了教他这个动作才开球的,他识趣地围绕主题。但女孩并不答,她还是笑笑,继续把球潦草打过来。你们厅高手很多嘛。她说。
  李威说,再高还是输你们。
  女孩说,我们也有输的地方。
  李威问,什么?
  女孩说,拉拉队输你。你嗓门那么大,那么激动,好玩。
  李威脸不禁一红,拍子在手上就有点僵硬,球老是出界或是下网。不好意思,他说,我打得很差。
  女孩把捡起来的球往桌上叩叩,哒哒哒,又用拍子接起。就这样吧,行吗?
  李威不敢说她根本还没教他怎么挑,他道了谢。事情到此本来结束了,但接下去,李威问了一句关键性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杜若。
  噢,屈原在《九歌》中吟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你是香香的草。
  三年后在他们的婚礼上,李威当着双方来宾的面得意炫耀自己的两步好棋,那个主动上前祝贺是单纯的吗?同志们啊,一点都不单纯啊,内心其实险恶得很哪。至于名字,那是随便问的吗?一点都不随便啊。省直机关通讯簿上有妇联的电话,但没有杜若的电话,我难道能打电话去说请找那个会打乒乓球的女孩吗?中国会打乒乓球的女人多如牛毛,找错了怎么办?找错了嫁给我的就不是杜若而是别人了。
  妇联的人笑得东倒西歪,都说哇,李威太好玩了,活宝啊。
  李威单位的人就承上夸道,我们李威能说能写,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么说其实是客观的。李威一分配就在厅宣传处,这是做大小材料的主要阵地。有没能力很大程度取决于会不会弄材料,弄得怎么样。大家都清楚,在这样的部门,做材料就相当于做升级的台阶,一篇材料提供上去,就一天天向领导岗位靠拢过去。新婚之夜李威说,我要对付工作,我们迟两年要孩子。杜若没有任何异议,杜若说,我还小,我更不想马上生。
  

[1]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