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右手握拍

作者:北 北




  一
  
  有儿子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一下子有两个就不容易。李威的大儿子叫紫电,小儿子叫青霜。说是大小,其实也仅是半小时之差。前面一个儿子,后面又是一个儿子,那天产房外李威俨然成了明星,羡慕的眼光快把他烧死。他自己也乐,手插裤袋在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脑子隆隆响,突然被自己的能干弄得非常非常有成就感。
  生活就是在那天开始起变化的,一点点变化,变到现在,紫电青霜都已经十五岁了。
  这时候是下午五点左右,阳光还未褪去,但已经开始发软,只能在西面的外墙上做最后的流连,漏几束摇摇晃晃地穿过玻璃窗,落到地上,地上就黄了一块,塑料般虚假。李威在卫生间里脱掉毛衣与棉毛衫,将T恤往下一套,白色瓷砖墙面上,就映出一个黝黑的人影。然后换裤子。短裤与T恤不同,不是纯棉的,而是纤维、冰丝、尼龙等成分的混杂,虽然内里有一层白色网状的衬,贴到大腿上时,李威身子还是不免一缩。有点儿冰。
  但他并不急着马上把毛衣外裤重新罩上,就那么T恤短裤地走几步,站到窗前,站在那一块黄色的地面上,提提裤头,将衣摆塞到里头,眼望到楼旁那排刚冒出绿芽的黄花槐树,它们在斜阳中,有几分无邪的窃喜。
  这一层楼共有大小办公室十六间,李威的办公室在最东头,卫生间在最西头。如果没有出差或开会,每天这时候他都要把球衣球裤卷好捏在手里,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换上,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单看外表,一切照旧。有趣就在这里,似乎没变,却分明变了。走廊上铺着暗红色的大理石,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这时候,李威脑子里相当热闹,暗渡陈仓、兵不厌诈之类充满诡秘色彩的词语会鱼贯而出。
  换衣服是为了打球,这其实也不是秘密。
  重新走进办公室时,一进门,恰好老余从电脑中抬起脸。老余说,好啦?
  李威随口答,呃。
  老余说,何必去卫生间换,那儿多臭呀。
  李威说,臭吗?一点儿也不臭。
  老余眯着眼呵呵笑起。李威知道,这么笑的时候,通常意味着老余要逗乐了。老余头往前伸了伸,他的对面坐着小卢。怪麻烦的你说是不是呀小卢?他李威的肉有什么可稀奇的,以为是你小卢啊。
  小卢摇摇头,很认真地装傻,她说,他怎么可能是我?我有那么难看吗?
  然后笑,三个人一起笑。
  助理调研员老余,主任科员小卢,调研员李威,办公室摆三张桌子坐三个人。三个人中李威级别最高,却是最迟进来的。李威对他们不错,反过来他们对李威也行。办公室这个空间很特别,有时像船,需同舟共济,互相配合,共同掩护;有时又像车,金属外壳虽然不动声色地光洁华丽,引擎盖下却是横七竖八陡峭嶙峋。船与车不是一成不变的,但谁都希望是和平的船,至少非船非车,否则日复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不好受。
  离下班还有近半小时,李威这时候要做的事一共三件:往塑料壶里泡上茶,把桌面上的材料摞到一起,再坐下拨个电话。对方并不马上接,铃声一遍遍地响,李威充满耐心,他知道这时候杜若在厨房。响到第五声或第六声,那一头终于喂一声过来时,李威甚至都能感觉到杜若握住电话的手还是湿的。喂,杜若,紫电青霜还没回来吧?
  杜若说,没有。
  李威讨好地笑笑。青霜紫电读初三,这时肯定还在学校,他这么问都是闲话,接下去才是真正要说的,他说,我去打一会儿球啊。
  杜若嗯了一声,说,不要太迟。
  李威说,不会。你没事吧?
  杜若说,没事。
  李威说,那就好。不要太累了。
  杜若说,知道。
  放下电话时李威嘘一口气。杜若没事就是他的大事,拿起话筒时,他心总是条件反射地紧一下,铃声响,铃声又响,直到杜若接起,传出声音,他才猛地一松。他可以去打球了,杜若没事他才能往球场去。
  老余说,唉,这都什么世道,有人打球快活,有人却要回家当牛做马。他双手一举,夸张做挽袖状。他的办公桌下已经搁着青菜以及鱼肉或者海鲜。省府大院一百多米外就是农贸市场,老余每天下午三四点一定要溜出去转一圈,用一个公文袋装回晚餐的美食,整个办公室便因此淡淡弥漫着海鲜、青菜、血肉交相辉映的腥臭味。
  李威知道老余对美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已经心甘情愿把人生浓缩进厨房,做痛苦状无非是欲进反退、欲扬先抑之类的把戏,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李威说,天下有几个老余这样的好丈夫啊。说得不客气一点,只要人人都像老余一样模范,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小卢呵呵一笑。我要把老公叫来让你们培训培训,他懒得跟猪一样,既不锻炼也不做家务。李威,让我们家老公跟你一起去打球吧。
  小卢的老公做外贸工艺品生意,李威以前见过。李威说,那我不如带你去。
  小卢说,我去你们那个狼窝虎穴干吗呀?
  老余很无辜的样子说,帮狼擦汗,帮虎捡球。
  小卢嘴一撇,你以为他们是马琳王励勤啊?
  李威没有再纠缠下去,他跟老余摆摆手,跟小卢点点头,就提着帆布包出去了。帆布包里放着球鞋、球拍、毛巾以及刚刚泡好的还是滚烫的茶水。
  
  二
  
  李威打球的地点是有讲究的,星期二、四在党校,星期一、五在省委办公厅,星期三在经贸委,周末一般去电视台。各单位都有高手,也都有一般群众,水平参差很大的两大阵营是聚不到一张台上的,彼此都不乐意,渐渐就分道扬镳各占山头。
  办公厅的乒乓室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大的。李威两面反胶弧圈结合快攻,常常要退到中台拉扣,空间的意义就明显了。李威跟东道主老张打,三比二,老张输了,但不服,他尖起嗓子说,反了反了,居然跑到我们办公厅作威作福了。一旁的人大笑,起哄说,党委部门终于内讧了。李威说,不好意思,得罪领导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呀,水平就是高,不是一般的高,而是相当的高。他说到“相当”二字时,放沉音调、拖长尾音,模仿宋丹丹的东北腔,就有了滑稽的效果。老张把球拍往桌上叩叩说,放你一马都没觉察?政治警惕性哪儿去了?再这么下去,这次提处长,还是没你的份儿。
  李威怔了一下。提处长?哪里提处长?但他忍住,没问出声。
  经贸厅的老欧马上冲过去顶上老张的位置,跟李威开打。
  李威今天本来状态奇好,好得见谁灭谁,火得他都兴奋得万分嚣张,不断举着球拍指向其他人,不怕死的,来呀。看你们一个个吓得缩在那儿发抖了吧。
  状态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很,状态不好时,一点手感没有,怎么打怎么下网,手稍一抬腕稍一用力,又出界。一旦好起来,又怎么打怎么到,对方突如其来一个大角,眼看已经无望,却又鬼使神差一步跨过,照样捞起,而且不偏不倚,居然擦边,球咯地一声落地。李威很少有这么顺风顺水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状态弄蒙了。后来他想到一个词:乐极生悲。人确实不能太顺,太顺了连老天都要嫉妒。
  打赢老张是李威今天最后一盘赢球,接下去,他急转直下,怎么打怎么输。
  球场上的玩笑跟别处不一样,混熟了后谁也不再正经,甚至故意不正经,比赛似的把红与黑、正与邪的话混杂一起,混杂得反差越大,越有爆笑效果。即使反差不大,也笑,笑成一片。球场仿佛有特殊磁场,一进来,笑细胞就都浓描艳抹化好妆,随时候场,只等大幕一拉就急不可耐地挤上舞台。说话也不一样,不是说,全是喊,大声喊大声笑。
  但是李威抽抽鼻子,嗅到藏在老张那句话里的非玩笑元素。这次他们厅里又要提几个处长?老张是办公厅政文处的,比别人提早得到一些消息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究竟是哪几个处?哪几个人?李威眼光追着球,眼角却不时瞥着老张。老欧打削球,李威扣一板,再扣一板,都被接回,第三板,放在平时李威照样质量很好地扣过去,可是现在,他手臂一紧,球下网了。那些人大喊,李威李威,你怎么不威了?这么菜的球也好意思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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