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碧奴

作者:苏 童

们从这山口下去,过了青云关,进了平羊郡就有你的好看了,国王最怕的是蛇,蛇怎么养也咬人,国王最恨的是黄甸人,黄甸人怎么管也管不服,天生就要谋杀国王,我给你提个醒,鹿林郡村村镇镇的草都烧过好几遍了,蛇蛋都要烧干净,跑到平羊郡的黄甸人,不管老少统统抓起来了,也是一把火,统统要被烧死!
  碧奴吓了一跳,她不是黄甸人,黄甸和桃村隔了座北山,可碧奴还是让车夫吓了一跳。她在慌乱中抱着包裹往路边卖草箩的摊上走。箩摊上的人都来看碧奴的包裹,碧奴就愤愤地展开岂梁的鞋,大家都看看,这是青蛙还是蛇?明明是一只青蛙,那大哥非说它是蛇变的!那些人好奇地围观鞋里的青蛙,嘴里猜测着碧奴的来历。有个人说,带个青蛙和带一条蛇有什么区别?这女子,不是个巫婆就是个疯子!一个穿桃红色夹袍的女孩子倒是喜欢青蛙,她上来把一根手指伸到鞋里,邀请青蛙出来亮相,青蛙还是不肯离开鞋子,那女孩便偷偷地拉碧奴的袍袖,问,姐姐你为什么放一只青蛙在包裹里?碧奴一五一十地对女孩子说起了北山秋天的大水,说起了那个沿河寻子的山地女子的木筏,当碧奴强调她带的青蛙是一个寻子妇人的魂灵时,那女孩子面色惨白,呀地叫了一声,就强拉着她母亲的手逃走了。远远地碧奴听见那受惊的女孩子在问她母亲,那带青蛙的女子,是不是个疯子?做母亲的拍着女孩子的背为她压惊,说,看她的模样不是,看她包裹里那些东西,应该是个疯子吧!
  在繁华的蓝草涧,碧奴尝受着一个人的荒凉。
  碧奴不撒谎,可是这里的人们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说出来,别人就听得疑云重重,她说她不是黄甸人,是桃村人,两个地方隔着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样。可是蓝草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别桃村和黄甸的口音,他们问,那你们桃村出刺客吗?碧奴说她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谁见过我家岂梁吗?蓝草涧的人一听都笑,没有人认识万岂梁,听者怀疑地反问,万岂梁是谁?他脑门上写了名字吗?他们说去修长城的人成千上万,谁认识你家万岂梁?有好多人对她头上的包裹表现出了反常的兴趣,他们不洁的手莽撞地伸进去,肆意捏弄着岂梁的冬衣,他们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就为了给你丈夫送这些东西?碧奴说,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么行?我家岂梁光着脊梁被抓走的!多么平常的话,他们偏偏听成了疯话和梦话。穿桃红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后,碧奴决定不说话了。说什么你们都不信,还不如不说话。
  那个车夫斜倚在富丽堂皇的驴车上,腿翘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挡着碧奴的去路,那半截腿从花面襦中探出来,干瘦而肮脏,却比手更具侵略性,很蛮横也很精确地戳在碧奴的臀部上。走,走哪儿去?他说,我听见你那包裹里有刀币的声音,留下买路钱再走。
  碧奴羞恼地躲避着,来回推那讨厌的腿,她决定不说话了,可是人家用脚来挡她的道,她不能不说话。碧奴用手指在脸上刮了几下来羞辱他,说,大哥我不想开口骂人,别人的手下流,你那脚比手还下流!
  车夫对碧奴冷笑了一会儿,突然把掖在怀里的双手举了起来,说,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从来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里?
  碧奴吓了一跳,她看不见车夫的手,看见的是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举在空中,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炫耀着它的断裂和枯萎,手指与手掌不知所终。碧奴惊叫了一声,情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还是忍不住地问,大哥,谁把你的手砍成这样?
  车夫嘿嘿一笑,说,谁砍的?你猜谁砍的?你猜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说砍一只左手没用,那右手还能去抬石头,我就让我爹来帮我对付右手,告诉你怕吓着你,差吏在外面敲门,我在地屋里砍手,我爹在旁边帮忙,等他们把门撞开,我的手已经没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没有了。碧奴白着脸从指缝间打量着车夫,她说,大哥你没有了手,怎么赶驴车呢?
  没有手我还有脚呢!蓝草涧谁不认识我车夫无掌?我的腿脚名震八方。车夫无掌的腿充满表演的欲望,它们缓缓地升起来,双脚像手掌一样严密地合拢,夹住了车绳,他回头看着碧奴,告诉你吧,我是衡明君的门客,我要没有脚赶驴车的绝技,衡明君怎么会收我做他的门客?
  你看那边,赶牛车那个驼背,他是驼背都没用,人家说驼背去长城背石头正好,不用弯腰,要不是他肯塞钱给差吏,还轮不到他在蓝草涧赶牛车!
  碧奴转过脸去看牛车上的驼背男人,那驼背用木耙翻弄着半车蓝草,一边偷偷地窥视碧奴和车夫无掌,不知为什么他歪着嘴笑,嘴角上的笑容有点猥亵。碧奴一看他,他放下木耙,一只手按着腹部下面,对碧奴眨巴眼睛,碧奴问无掌,他有眼病吧,怎么眼睛眨个不停呢?无掌只是笑,没说什么,那边的驼背突然放肆起来,一只手往下面滑过去,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嘴里喊起来,多少钱?碧奴不解地反问,什么多少钱?我又不卖蓝草。驼背干脆就用几根手指配合着,做了个更下流的手势。碧奴羞红了脸,朝他啐了一口,不解气,又啐一口。驼背说,你啐什么啐,还假正经呢,这年月一个年轻女子在外面乱跑,不干这个干哪个?
  车夫们看来也不是好人,一个把她当成刺客,一个把她当成娼妓。碧奴准备走,可就这样轻易地从一辆驴车一辆牛车旁边经过,她不甘心。她绕着无掌的驴车走,一只手留恋地在驴背上抚摸了一下。那是一头青云郡特有的长腰白驴,驴掌被钉了马蹄铁,驴屁股里正涌出一堆灰色的粪便,一群苍蝇围着驴屁股飞。碧奴好心去挥手赶苍蝇,长腰白驴却不肯接受她的善意,驴突然傲慢地跳了一下,回头向她咴咴地叫着,用屁股对着碧奴,又旁若无人地拉下一堆来。连蓝草涧的驴也不尊重碧奴,可是碧奴对驴充满了难以遏制的爱惜。
  碧奴对车夫说,我问你一下,买一头牛贵还是买一头驴贵?
  牛贵,驴也不便宜,比买个人贵,你肯定买不起。车夫说。
  碧奴怯懦地瞥了车夫一眼。我知道现在的牲口贵,买不起就不买了。她试探着问,我有九个刀币,大哥我能雇你的驴车吗?
  你是抬举我呢?要雇我的驴车去北方?车夫无掌瞪着碧奴,突然气恼起来,你没有耳朵的,告诉你我是衡明君的门客呀,你没听说我还没听说过衡明君?人家是国王的亲兄弟!我哪儿有这么好的驴车?你给我弯下腰来,看看这车轴,这轮子,是你用的货色?看见这车梁上的豹印吗,这是衡明君的徽印,普天之下盖着豹印的东西都是衡明君的,连我的人也是他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转过来,看看我的袄背,看见没有,一个豹印!
  碧奴转到驴车那一头,果然在无掌骄傲的后背上看见了一个圆形的豹徽。我懂,不是你的驴车你不能做主。碧奴赔着笑脸道。她注视着一架富贵逼人的驴车,越看驴子越高傲,越看车氅越奢华,她想象着更加富贵的车主人,怎么想头脑里也是空白,就叹口气放弃了,她说,那人家有钱有势,驴车打扮得比人还好,我就不雇他家的驴了,大哥你带我去跟那驼背说说,把他的牛车雇给我。
  他个烂驼背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牛车?无掌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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