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死亡谷

作者:于杰夫




  卢天然和邱布被这意外的景象感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终于走出了那个险恶的死亡谷。尽管依然被身体疾病的痛苦所折磨着,但卢天然的脸上仍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邱布,你看,我们总算是走出了那个鬼地方。”卢天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显得有气无力。“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咱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邱布似乎没有听见卢天然的话。他的眼睛恣意地微眯起来,脸上带着近乎贪婪的表情默默地注视着四周的景象。他的嘴巴微微地开启着,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种害羞样的笑意,那模样使人想起一个正沉浸在什么美好憧憬中的天真孩童。
  
  卢天然和邱布继续向前面走去。在一个小山坡的半腰,卢天然脚下一个踉跄,随后就瘫软在地上。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高烧和腹部的剧痛使得他的面部变成了褚红色。他的眼睛微闭着,喘气再一次显得粗重急促起来。
  邱布一路上很耐心地扶着卢天然。其间有好几次,邱布要求卢天然为他解开手铐,以便他背着卢天然赶路,但都被卢天然拒绝了。现在当他看到卢天然病势沉重时,脸上明显带出一种焦虑的神色来。他先将卢天然搀起来,扶到一处长着厚厚野草的石硼下面躺下来,然后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下意识地向四周观察起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在越过左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丘陵后,清楚地看见了那两个高高耸立着的粗大的灰黑色的烟囱。他马上认出这正是他所在的那个乡的水泥厂的烟囱。去年翻新家里的房子时,他还到这个水泥厂来拉过水泥。几乎在同时,他也吃惊地发现在前面那个丘陵的山脚下面的一条小溪边上,有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正围拢在一起,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接着,在那条小溪对面的山脚下面,出现了更多的戴着钢盔的警察和武警。一条小山道弯弯曲曲地从溪边的洼地里延伸开去,从山麓下面扶摇而上,沿着岭坡盘绕到岭脊。他即刻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对于他自身来说,虽然终于闯出了那个阴森险恶的死亡谷,但另一种更加现实的危险正在来临。也许正因为他经历了一整天的生死跋涉,所以在脱险后的片刻喜悦之后,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存的热恋就显得分外的强烈和鲜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怕死。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对于生命的留恋和渴望。这种情绪在他的心灵里迅速地被放大。客观地说,他对卢天然这个警察是怀有一定程度的好感甚至是感激之情的。这种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从坠崖时卢天然冒险救他时开始的;也许是从卢天然背着他吃力地走过那段似乎是永无尽头的幽深险峻的峰间隘道时开始的;也可能是从卢天然在他亡父遗骨前满怀深情地跪拜祭礼时开始的;也许是当他在那个山洞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卢天然的警服,并目睹了卢天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坎肩躺在洞口为他挡风时开始的。当然,还有可能是再加上卢天然那处处表现出来的豁达侠义的性格和充满人情味的举止。这种对于卢天然的好感和感激之情不仅使邱布对这个警察的敌意在逐渐地减少,而且就像一块洁净的布巾,在一定程度上擦去了他心灵深处的那些顽冥不化的沉垢,使得他的确对自己曾经所为的那些恶行产生了自悔。但是这种自悔的程度并不能必然地导致他义无反顾地接受法律对于他所犯恶行的惩处。也就是说,一方面他有了初始的自悔意识,另一方面,他并不因此而在心里消弭掉了脱逃的打算。但是这种自悔意识却在他既定的脱逃意识中起到了一种干扰作用,使得他的脱逃决心犹豫不定。这种犹豫的源出对象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于卢天然的感情方面,另一个则出于他心灵深处的那种正在开始复苏的良知。他现在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犹豫的状态之中。但这种犹豫毕竟是脆弱的,脆弱到一个很小的什么内部或者外部的因素就能将其击垮。现在,当邱布亲眼目睹了大批警察就在他的不远处的时候,他心中的这种犹豫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明确而坚定的脱逃决心。
  卢天然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高烧使得他的身体不时地抽搐着。邱布明白,他目前在事实上已经处于一种自由的状态之下,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比如说他现在就可以脱逃而去。那个躺在地上的警察对于他的约束力已经完全解除了,他自己甚至已经站不起来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了,再不脱逃很可能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邱布为自己这种脱逃决心的确定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眼睛里闪现着锐利而亢奋的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到卢天然跟前。他先从卢天然身上取下钥匙将腕上的手铐打开,然后脸色沉峻着,使劲地咬着嘴唇,长久地默默地注视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卢天然。他的右眼再一次厉害地睨斜起来,并且这一次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邱布开始对着卢天然小声地说着。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哽咽。“……我要走了。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坐牢。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陪着你往前走了,前面就是大批的警察。但是我在这里向你保证,我保证再也不犯法了……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叫雷打死我。而且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对不起社会,对不起被害人,也对不起你们警察……咱俩总算是从那个死亡谷冲出来了。对你来说是一种好消息,而对我来说则意味着真正的牢狱和死亡的来临。所以我必须要趁还来得及的时候跑掉。我想,用不着多大工夫,你的那些同事们就会在这里发现你的。我想他们一会儿就会搜到这里来的。你不会有事的,真的。”
  邱布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卢天然的身子开始动了起来。卢天然正使劲地抬起头来,两只手挣扎着撑着身子,极力想坐起来。他的脸因为用力而显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但是他终于没有成功。随着一声长叹,卢天然的身子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的两个已经红得可怕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盯住邱布,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大口地喘着气。
  “邱布……你这个狗东……西。你……你要逃跑吗?”高烧使得卢天然说话的声音近乎完全地嘶哑了。“你要是选择了逃跑的路,那你可真的失去了从宽的机会……你真的可能是死定了。我不能让你脱逃掉……我……我现在就可以一枪打……打死你。你信不信?”
  卢天然说着,将手费力地挪到腰间那个枪套上面。他显然是用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那支枪掏出来,但终于没有成功。事实上他连枪套的盖子都已经无力打开。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邱布依然哽咽着说,“但我还是要走了,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否则就太晚了。你也别费力气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拿不动枪的。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将这把枪带走的。但现在我并不需要它。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再也不会做违法犯罪的事了。再说,我要是拿走了你的枪,你回去后肯定会受处分的,你再坚持一会儿,那些警察就会来到这里的。我也不会再犯法了。我会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卢天然仍然在拼尽全力地想挣扎着起来。这一次他几乎要成功了。他的身子已经快要坐起来了。就在最后一刻,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使他再一次仰面倒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想用自己的胳膊肘支撑住倾倒下去的身体,但这个动作也失败了。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因为突然失去了重心而向旁边的小斜坡滚了下去。小斜坡下面不到两米处就是一个深坑。邱布见状疾步跑了过去,将卢天然的身子挡住,接着又用力托起卢天然的两个腋下,将他慢慢地拖回到一块大石硼后面躺下来。这时他发现,卢天然再一次地昏迷了过去。
  邱布下意识地向山岭下面的洼地里望了一眼。洼地里那条小溪边上的几个警察已不见了踪影,但是那些戴着钢盔的警察们却已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位于左侧的那个山坡上搜索着,走在前面的警察已经爬到了岭的半腰,另一部分警察正直接向着他和卢天然所在的位置搜寻而来。他甚至还看到了两条生着黑色脊毛的警犬。现在的形势对他来说是一目了然的。警察虽然没有发现他,但却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向他所在的方向包抄过来。换句话说,不消一刻钟,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察就会搜寻到这里。除了身后那片阴暗凶险的死亡谷,他已经没有别的逃路。一瞬间,邱布的脸上显出了紧张阴狠的表情。他突然弯下腰来,向躺在地上的卢天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在他要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刚才卢天然滚动过的那块小斜坡处,遗留有一个紫色封面的笔记本。他想起来了。昨天凌晨时分他起来小解时,曾看见卢天然正借着微明的天光很费力地在这个本子上面写着什么。见到邱布时,卢天然立即将笔记本翻过来放在膝盖处,似乎怕他看见似的。邱布当时心里就有点儿蹊跷,不知道卢天然究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可能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心,也可能还有除此而外的更多的原因,反正邱布在稍稍犹豫片刻之后,迅即弯下腰去将那个笔记本随手抄起来掖进怀里,然后他再一次地用目光向躺在地上的卢天然看了一眼,接下来就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窜逃而去。从背影看去,他那仓皇奔逃的姿势极像一头被猎人追赶而惊厥不已的野兽。就在这时,邱布清楚无疑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枪声。他知道警察已经发现了自己。他并且还感觉得出来那些尾追而来的警察们开始对他动真格的了——一开始是警告,枪声是朝天上放的,流弹从上空划过时发出极短促的尖利声,听上去仿佛是什么人从天籁中轻轻吹起的一声长长的口哨。但接下来他就开始心惊肉跳地看见了那些朝他射来的子弹,有的打在他身边的树干上,有的则直接钻入他前面的泥土里。他尽管仓皇不已,却并不甘心就这样被警察生擒,便更加亡命般地朝前面窜逃着,只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在前面那个豁道的拐弯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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