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画虫儿

作者:刘一达




  第一章
  
  冯爷,他的大号响。响遍了京城的书画圈儿。他的大号,像是带响儿的麻雷子,京城玩字画儿的主儿,说不认识冯爷,那您的身子就会矮下去多半截。以冯爷的心气儿和做派,这话还把他给说小了。照他的意思,不知道他的名号,干脆说,那叫不懂得什么是玩字画儿。
  他就这么大的范儿①!冯爷,京城有名的“画虫儿”,甭我多说了,想想吧,麻雷子点着之后有多大的响动,您就知道“画虫儿”冯爷的能量有多大了。
  冯爷,姓冯,名远泽,名字之外,还有号,叫拙识。现如今中国人起名谁还另起一个号呀?老祖宗为显风雅倒有这个传统,但“辛亥革命”以后,中国人一来二去的早把这个传统给折腾没了。名字就是名字,单立一个号,啰嗦。
  但冯爷是个例外,别人有字没号他不管,他得有号。他是爷,又是玩字画儿的,不预备一个号,不但对不起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也对不住他的身份。甭管是填表登记,还是签到署名,凡有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必要在姓名之外,加上自己的号。
  为这事儿,他跟派出所管户籍的民警打了一架。那年换发身份证,登记姓名的时候,他又把自己的号写上了。
  民警说,身份证只能写一个名字。他急了:“法律上有这规定吗,拿出来我瞧瞧。”
  民警被他的高音大嗓弄得没了脾气。他再添两张嘴也说不过冯爷,最后只好妥协,在他的身份证印上了“冯远泽·拙识”。
  这五个字看上去不伦不类,倒是让人眼晕。冯爷可不管您的眼睛累不累,只要他看着顺眼就得。
  拙识,冯爷的这个号有讲儿。听着是“远见卓识”后面那俩字的音,写出来却是笨拙的拙。冯爷那么智慧的人,怎么能跟笨拙挂起钩来呢?这自然让人想到了“大智若愚”的成语。
  算您猜对了,冯爷要的就是这学问。拙识,其实就是卓识,明说出来,那多俗呀?卓识也好,拙识也罢,都离不开眼神。识嘛,没眼神,怎么识?冯爷在名字之外,起这么一个号,就是为了告诉人们,他这位爷是靠眼神来支撑门面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门儿。冯爷知道眼睛是他的命根子,没了眼睛,他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但老天爷似乎有意跟他逗着玩儿,偏偏让他长了一对“阴阳眼”。
  什么叫“阴阳眼”呢?说白了就是左眼大右眼小,按相书上的说法,大的属阳,小的属阴。大眼瞪起来像核桃,小眼瞪起来像绿豆,这样一对眼睛嵌在冯爷铜盘似的胖脸上,似乎有点儿不大般配。他的鼻梁很高很直,鼻根像座小山,小山之上,有两个凹进去的小洞,如同两口深井,核桃眼在深井里像是夏夜天幕上的明月,绿豆眼如同冬夜里的寒星。假如没有眼眶下面耷拉下来的眼袋,这一阴一阳的眼睛倒也让人觉得挺好玩儿。但是岁月不饶人,过了五十岁,冯爷脸上的眼袋变得越来越沉重了,看上去像两个被云遮住的月牙儿。
  冯爷别笑,一笑,脸上的囊肉就会跟着他的笑声抖动起来,“星星”就会被“月亮”给吞了,只露出那两口深井。想想吧,那副尊容是不是有点儿瘆人?当然,冯爷笑的时候不多,即便是笑,他也只是干巴呲咧地咧咧肥厚的嘴唇,把那点儿笑意由翘起来的嘴角逗弄出来,眼神依然闪烁不定。平时,深井波平如镜,只有看到字画的时候,“月亮”和“星星”才会不约而同地放出光来。
  京城玩字画儿的“虫儿”,几乎都熟悉冯爷的这对“阴阳眼”。这对眼睛像是辨别字画真伪的“准星”,再逼真的假画,让冯爷的这对眼睛一扫,也得破相。人们拿着画儿找冯爷“量活”,就怕脸上深井里的“月亮”和“星星”打架,只要这一阴一阳两只眼睛犯了别扭,您花多少钱买的字画也如同一张废纸。自然,一幅画儿是真是假,不会从冯爷的嘴里说出来。他不用言语,只要看他这对眼睛流露出来的是什么眼神,您大概也就心里有数了。
  老北京古玩行有手里握着一个物件吃不准,求明白人掌眼一说。什么叫掌眼,甭多解释,您一见冯爷用那对“阴阳眼”瞧字画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个七八分了。
  有一次,梁三花了两千块钱,从潘家园一个河南老农手里,淘换到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立轴。那会儿梁三玩字画刚入道,还算是个雏儿。收这幅画儿的时候,他是热手抓凉馒头,赶到这幅画真到了他的手里,心里却打起了鼓。
  他回家翻了两天书,只知道文徵明是明代的画家,究竟这画儿是不是他的真迹,他却吃不准。掂算来掂算去,他想到了冯爷的眼睛。
  为了让冯爷替他掌眼,梁三咬了两天牙,在东三环的“顺峰”,请冯爷吃了顿海鲜。
  冯爷不客气,既然梁三说出这个请字,他就不能让梁三忒小气。爷嘛,该摆谱儿的时候就得摆谱儿。他点了龙虾和鲍鱼。这顿饭让梁三花了五千多块,事后,心疼了半年多。
  “姥姥的,这位爷真敢开牙,一顿饭吃了我几张名画儿,谁能想到他会宰我一头呀!”梁三心里骂冯爷,嘴上却不敢说出什么。这种事儿,胳膊折了得往袖口里揣。他是自己找上门的,即便是冯爷带着大铡刀来,他也得低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梁三在潘家园买这幅画时,那老农开价是两万。两万块钱愣让他给杀到两千块,他这一刀切得也够狠的。当然,如果是真迹,这幅画拿到拍卖市场少说也值两百万,请冯爷吃顿饭算什么?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自然,冯爷没白吃梁三这顿饭,他的眼睛给梁三上了一课。
  “文徵明,文壁,这可是明中期的大家,画儿带着呢?”席面上的龙虾和鲍鱼吃得差不多了,冯爷打了个饱嗝儿,揉了揉鼓起来的肚皮,左边的大眼眯成一道缝,右边的小眼向上翻了翻,一边儿剔着牙,一边儿从牙缝里冒出这么一句。
  “带来了。”梁三心说,我不把画儿带来,请你这顿海鲜那不是白饶吗?
  “带来,就拿出来展展吧。”冯爷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得,您上眼。”梁三把立轴展开,让冯爷过目。
  冯爷脸上深井里的“月亮”倏地亮了一下,“星星”随之也闪了光,“月亮”大约凝视了十几秒钟,轻轻地噏上,“星星”眨了眨,也跟着闭了闭,但突然又睁开,射出一道犀利的寒光,像一把利刃直刺这幅画的纸背,那道光在画面上下扫了两个来回,停了停,刷地一下目光收回,轻轻关闭,这时“月亮”从云缝里跳了出来,深井随之泛起几个波纹,鼻梁向上耸了耸,嘴角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收好吧。”冯爷朝梁三摆了摆手。
  梁三已然从冯爷的眼神里看出几分不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把画轴卷起来,大着胆子问道:“冯爷,您觉得这幅画儿品相如何?”
  冯爷心里骂道:这小子真是个棒槌,品相如何?难道你没从我的眼神里看出答案吗?什么眼力呀,还玩字画呢?
  他真想上去赏梁三一个大耳刮子,但是他右边的小眼扫见了席面上嚼剩下的龙虾壳,想到了梁三破费的五千块钱,不能不给他留着点儿面子。
  “这画儿是从哪儿淘换的?”冯爷沉了一下,问道。
  “是从我舅舅那儿得到的。老爷子八十多了,腿脚不利落,刚搬的家。您知道我姥爷的爸爸在内务府当过总管,家里藏着不少字画,这些字画都传到我舅舅手里了。正赶上老爷子住的那个小院拆迁,我帮他搬家,整理东西,他觉得我帮了他的大忙,在他的藏画里挑了这幅给了我。”梁三把想了两天编出来的瞎话当真话说出来。
  这话要是换个人听,十有八九得当真,因为梁三确实有个舅舅。
  这个舅舅姓金,叫金成仁,在旗,是老北京,八十多岁了,肚子里有点文墨。梁三本来跟这位舅舅没什么来往,他母亲去世后,与这门亲戚之间的走动就更少了,但是自打他把经营了十几年的小饭馆给盘出去,一门心思玩字画以后,他接触了不少“画虫儿”,在一块儿“盘道”的时候,这个说自己是谁谁的后人,那个说自己是某某的亲戚,抬出来的都是大名头,一个个都有家传渊源,有根儿有蔓儿,而他的老爹大字不识一个,在老北京是拉洋车的,解放后,入了运输公司,当了一辈子装卸工,跟字画一点不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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