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豆子身上的平哥

作者:李来兵




  甲·是个黑社会老大
  
  镜子里的那张脸白白的,圆圆的,却又于中间有些扁塌,像莫名受了些小委屈。细细看还能看到上面点缀着些什么,是什么,是一粒一粒一粒一粒的小坑,是那种青春痘留下的弹痕。豆子记得自己的皮肤是很好的,家里的镜子就告诉他,他的皮肤很平整,而且,摸上去很光滑。往常上理发店,他总是不怎么看镜子,看也看不见,细碎的头发楂儿纷纷扬扬砸过眼前,他只好闭上眼,闭上眼才觉得,一切都变得抒情了,有意味了,理发师像一团云在他神经末梢丰富的脑丘上飘移来,飘移去,多少东西都在身体里热乎乎茁壮成长;理发原是要闭眼享受的——这家的镜子,简直就是一面照妖镜。
  豆子睁眼是因为他一直和理发店的桃子说话。他若闭上眼说,就显然有些不恭;实际上,也是因为他的头发稀少,禁不住电推子走几个过场。店是新开的,就在他们小区附近,豆子一眼就被那个红艳艳的牌子吸引:“小十岁”。名字有些调皮,也透着些单纯,一望便知,里面的人亦是一个这样的人。还没进门,就见一群小女孩,中间是一个大女孩,极认真地给她们中的一个扎辫子,她一头乌发——这种色泽的感觉是良好的,前边却是一道雪白的发卡,眼睛是那种水汪汪的大,猛地掠起一束波光,理发啊?
  是。豆子说。顺势坐在了沙发上。
  他抽支烟,想着,又掐了。环顾四下,店面并不大,整体集中在西墙的角落。中间的地上跃跃欲挣着一捧小火苗,是一盆瘦瘦弱弱的矢车菊。两边各有一个沙发,齐齐整整的亚麻色。
  是个早晨,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别的客人。
  桃子从镜子里看他一眼,笑笑着留客,稍等一会儿。平常理什么样式呢?又说。
  豆子摸摸脑袋,有些不好言,他对这个实在没概念。他想说随便,说出来却是:寸头。
  你的发质有些软,不过没关系。镜子里,桃子依然笑着说。打发走了那群孩子,她跳下来,豆子才看到,她穿着一双白皮靴,筒袜却是黑丝网的,包裹着两条匀称的细竹竿儿的腿,他忽然有些怜惜那腿,又有止不住的想象。
  他摸下有些温度紊乱的脸,随桃子走向水池。桃子粉嘟嘟的脖颈便在他面前又一轮波翻浪滚。桃子的手是柔软的,像一拨海草,鼓动着水,在豆子的头上舞蹈。他真希望时间就在这儿沉沦,让他们掉进同一个海坑,哪怕是黑洞。时间却又那么刚直不阿。
  椅子上坐定。一块大红的苫巾呼啦招展开,绕地球半圈,锁定一颗孤独充满期待的脑袋,徐徐飘落,然后是虚实结合的细微的气流排放,豆子像从自己身体的大花坛冒头的仙人球。
  豆子想,这就是这大女孩的舞台了。
  你叫什么?他问。
  桃子。桃子说。
  桃子,桃子……豆子初听这个名字,不觉有些想笑,怎么会这样,她居然叫桃子?
  我叫豆子。豆子笑着说。
  种下豆子,长出桃子。豆子嘎嘎地笑了起来。
  种下豆子,长出桃子。他又品味着说。
  我们有缘嘛。桃子逮着镜中豆子纷乱的脸应和。
  你就在这附近住?
  嗯。豆子说。你呢,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我是矿区的。这边有一个亲戚,就过来了。我们那边现在的情况不大好。桃子介绍说,一大批工人都去修路了。
  哦。豆子停止了笑,认真地看着对面的桃子,你呢,你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有个弟弟吧?
  你怎么知道?桃子凝滞了一下,忽然笑了,发现你这人像个大仙儿?
  我是豆子嘛。没听过这么一句,种下豆子,长出桃子?豆子又欢快地奔流了起来。
  桃子一会儿盯着眼前豆子的脑袋看,一会儿又盯住镜子里豆子的脑袋,仿佛砖瓦匠在找眼线。这种寸头的发型人们是很少理的,若非配一张白脸,看起来会土气——年轻人们即使在头上也喜欢耍个花样,只有老年人们,他们也是为了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我们那儿,桃子说,那些混社会的才留寸头。
  是吗?豆子觉得很奇怪。不知怎么,也很振奋。
  红苫巾上,一小撮儿、一小撮儿头发顺坡而下,像是许多细瘦的捆绑起来滑沙的孩子。踩在脚下,是一种温暖细腻的软绵绵。就像真踩着那么多尚还鲜活的孩子的尸体,有一种说不上的痛惜。脚不觉有些轻。某一刻又觉得,他已经伸出了手,把它们抓一把在掌心,一口仙气吹上去,它们全变成了小猴子,互相揽着手,蹦蹦跳跳玩去了。豆子的嘴唇就保持了稍稍努出的状态。
  桃子朝镜里捕捉到了豆子,却不是他的嘴,是一个宏观的豆子。她就要完成又一件作品了,看起来,它真的很不错。她那么年轻,有的是时间精益求精,精工细作。每一颗脑袋焕然一新地出去,她都会小小地满足一下,这让她每每有一份隐秘的快乐。
  镜子里,桃子的脑袋斜倚在豆子的脑袋旁,她的一条发卷儿把她和豆子联系在了一起。豆子睁大眼,很大胆的,就像是用自己的眼睛摄取着他们两人的合影。前倾的嘴唇又像是对这副全息照确证无疑后加盖印鉴。
  桃子看着,忽然说,别动!你别动!她走远两步,还是打量,她简直惊讶了:
  他们的样子怎么会那么像!
  你们怎么会这么像?桃子讶异地说。
  怎么,了,桃,子?豆子的脖子僵涩涩地挺着,声音像一串铅球,经过与喉结的比拼,费难地滚出了喉咙。但他坚持一动不动。
  你太像他了!桃子说。
  他?我像谁?
  平哥。
  平哥?
  豆子陡觉有这么个叫平哥的站到了他们中间,一下地,一把大刀的,飞插下来,斩得他思想全无。
  他是什么人?他说,懒懒的。开始慢慢活动脖子,并把身子仰起来。
  我们那儿一个混社会的。桃子说,笑着,有点不那么自然。多少日子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只能说,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和他太像了,简直就是他坐在了这儿。
  平哥嘛,可是我们矿区的黑社会老大!桃子有些讥诮地说。
  嗯。这名字听起来是像那么一个人。你说,豆子回过头来找到桃子,他挺像我?
  可不!桃子点点头。
  豆子站起来抖抖肩膀,对着镜子,又猛地,眼睛睁得圆碌碌的。他的眼睛本来并不大,这一睁大,两道目光俨然刻出来的,放射着一种犀利冷冽的光,霍霍搅着,直取人心。从一堆乱草的头发中释放出的脑袋显得奇大,刀削斧劈过的,方正而剽悍,脖颈处蓄起的一槽槽皮肉,更是霸气十足——这是谁,这还是我豆子?
  从小到大,豆子总觉得自己长得太一团和气,善眉善目的,简直是和蔼可亲。连蒲红英和他吵架的时候都说,看看你那熊样儿,看看你那熊样儿!她的手指戳在他的眼前,一根利箭地刺来,刺来,刺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被刺穿了——不但眼睛,脑袋,脑袋里的思想也被刺穿了。
  现在是,忽然有—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黑社会老大”的人,潜伏进了自己身体,假着他,在这世上重现原形,这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豆子挥挥拳,又挥挥拳。觉得立即有几个脑袋奔过来,躺在他的拳头下,被他砸着,砸着。捣蒜泥。
  这真是!这真是!他看看自己的拳头,看看镜子里那个虎虎的豆子。
  挺像?我们?豆子对着镜子摸摸脑袋。
  嗯。桃子点点头。
  他像我,我也像他?豆子把眼睁得彪圆。
  嗯。桃子点点头。
  他叫平哥?
  平哥。桃子说。
  一个黑社会老大?
  黑社会的。桃子说。
  豆子朝桃子扣个榧子,说谢了桃子。出来了。
  外面的太阳真好。豆子站住,左右地看看。才十点不到,他不想这就回家去,脚尖挑了挑,往西面,一摇一摆晃去。
  西面是刚刚开发的住宅区,土地是原来一个国营大厂的厂区,地域太大,北边已经崛起一排排金碧辉煌的小二楼,南边还是一片狼藉。豆子看到,有许多民工正在那儿掘土挖沟。没什么人指挥他们,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守纪律,蹲在坑里,吭哧吭哧,一会儿扬起一张脸,一会儿扬起一张脸。他们的脸黑不黑,红不红,上面抖动着几缕汗线,挨不住,有一条重重地甩落,也不知甩到了哪儿,悄无声息就不见了。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