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在土星的标志下
作者:[美国]苏珊·桑塔格 著 姚君伟 译
本雅明本人作为一类收藏家,对作为物的物始终是忠实的。据舒勒姆讲,他的书房收集了很多初版本和珍本,藏书“是他个人劲头最足、维持时间最长的事情”。忧郁质在物一样的灾难面前无动于衷,倒会因为一些特别的宝贝东西激发起的激情而变得精神振奋。本雅明的书籍不仅是使用,作为专业工具;它们还是思考物,是思想的马刺。他的书房勾起“我对这一座座城市的一个个回忆,我在其中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些城市包括里加、那不勒斯、慕尼黑、但泽、莫斯科、佛罗伦萨、巴塞尔、巴黎……勾起我对放置这些书的一间间房间的一个个回忆……”淘书,一如猎艳,拓展了快乐的地理空间——这又是漫游世界的一个理由。在收藏的过程中,本雅明体验到他自身聪明、成功、精明、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激情的一面。“收藏家就是知道随机应变之人”——如同弄臣一样。
除了初版本和巴洛克寓言画册,本雅明还专门收集儿童书籍和疯子创作的书籍。“对他来讲意义重大的那些杰作,”舒勒姆说,“以奇怪的方式放在难得一见的作品和稀奇古怪的东西边上。”书房奇怪的格局就像本雅明的作品中所采取的策略一样,在其作品中,超现实主义灵感激发下对短暂、不可置信和被忽略的有价值的宝贝的搜寻与其对高品位的传统经典保持的忠实形影相随。忧郁的人总觉得物样的东西会控制他,因而感觉受到威胁,但是,超现实主义趣味嘲笑这些恐惧感。超现实主义在感受力方面的禀赋就是让忧郁的人变得开开心心。
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写道,“忧郁的人允许自己拥有的惟一快乐是寓言;这是一种强烈的快乐”。他坚信,寓言确实是阅读忧郁者世界的一种途径,他引用波德莱尔的话说:“对我来讲,一切皆成寓言。”作为从丧失活力的、不重要的东西中抽绎出意义的过程,寓言是本雅明的主要论题,即德国巴洛克戏剧和波德莱尔的标志性方法;这一方法嬗变成哲学观点和对事物所作的显微科学分析,本雅明本人也运用过。
忧郁的人看见世界本身变成一样东西:避难所、安慰、诱惑。本雅明去世前不久,还在构思一篇文章,来讨论作为幻想的一种方法的缩微化。他以前曾有意讨论歌德的《新美露西娜》,拟写的这篇文章似乎是续论。歌德在《新美露西娜》中讲述的是一名男子爱上一个女子,而她其实是一个微形女子,只是暂时获得常人大小的身体,这位男子随身携带一个盒子,殊不知盒子里有一个微形王国,他爱上的女子就是公主。在歌德的故事里,世界真的缩小成一件可以收藏的东西,一件物品。
如同歌德故事中的盒子,一本书也不仅是世界的残篇,其本身也是一个小世界。书是读者居于其中的世界的缩微化。在《柏林纪事》中,本雅明提到他童年的狂喜:“你并非看完这些书籍;你就住在里面,在字里行间逗留。”让孩子感到极为兴奋的是阅读,最终又添加了让成年人着魔的写作。获得书籍的最值得推崇的途径就是撰写这些书籍,本雅明在一篇题为《开箱整理我的藏书》的文章中说过。弄懂书籍的最佳途径也即进入其空间:他在《单行道》中说,除非把一本书抄上一遍,否则,我们便永远无法明白书里的意思,这就好比乘飞机是欣赏不了陆地景色的,只有脚踏实地亲历一番才成。
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写道:“意义的力量与死亡的出现和腐烂的力量是完全成比例的。”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能在自己的人生中找到意义,在“被委婉地说成是经历的逝去的往事中找到意义”。完全是因为过去已经逝去我们才能阅读过去。完全是因为历史当做实体来崇拜,我们才能懂得历史。完全是因为书是一个世界,我们才能进入。对于人来讲,书是他能在其中漫步的另一个空间。对于出生在土星标志下的人来讲,在被人凝视的时候真正立即想做的事情便是垂下目光,朝一个角落看。更好的做法是,他可以低下头来,看着笔记本。要不就把头藏在书墙后面。
土星气质的一个特点是认为该对其本质的退缩负责的是意志,于是对意志加以指责。忧郁的人相信意志是软弱无力的,便加倍努力,来发展意志。如果这些努力是成功的,那么,随之而来的意志的“疯长”通常就会以工作狂的形式出现。因此,始终为“淡漠忧郁——
苦行僧常患的病——所苦”的波德莱尔在许多信件及其《私人日记》结尾处,总是充满激情地保证干更多的工作,连续不断地工作,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干。(“每次意志被击垮”[波德莱尔语]所产生的绝望是现代艺术家及知识分子——尤其是那些既是艺术家又是知识分子的人最为典型的抱怨。)一个人只好去工作,否则,他可能什么都干不了。甚至连忧郁质的迷离也用于工作,忧郁的人也许会努力培养一连串变化无常的幻觉状态,如梦幻,或者是通过吸毒以进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超现实主义积极重视波德莱尔以极为消极的方式体验过的东西:超现实主义并不因意愿的消逝而感到悲伤,而是将之提升为一种理想,认为可以依靠梦的状态来提供工作所需要的全部物质。
本雅明总是在干活,总是努力干更多的活,他对作家的日常生存状态作过大量的思考。
忧郁的人是如何变成意志的英雄的?答案是通过一个事实,即工作可以变成一剂药,一种强迫症。(他在论超现实主义的文章中写道:“思考是一帖有名的麻醉剂。”)事实上,忧郁的人会成为最大的瘾君子,因为真正上了瘾的体验总是一种孤独的体验。20世纪20年代后期在一位医生朋友指导监督下服用大麻麻醉剂那些疗程是精心设计的花招,不是自我投降行为;它们是为作家提供的素材,并非是要逃离意志的压榨。(本雅明认为他拟写的论大麻麻醉剂的著作是其最为重要的工程之一。)
需要孤独——伴随着因自身孤独而感到的痛苦,这是忧郁的人所具有的一个特征。人要做完一件事情,就必须独处,或至少不能让永久性关系束缚住手脚。本雅明对婚姻的否定清楚地反映在他评论歌德《亲和力》的文章中。他的研究对象——克尔恺郭尔、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卡夫卡、克劳斯——都从未结婚;据舒勒姆说,本雅明渐渐认为他自己的婚姻“对他本身来讲是致命的”(他1917年结婚,1921年以后就与妻子感情不和,1930年离婚)。忧郁质气质的人感到自然界、自然的情感世界并没有什么诱惑力。《柏林童年》和《柏林纪事》中,他的自画像是一个情感完全被疏远的儿子;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有一个儿子,生于1918年,20世纪30年代中叶与本雅明的前妻移民英国),他似乎简直就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亲情关系。对忧郁的人来讲,以家庭纽带形式出现的自然情感引入的只是伪主观的、多愁善感的东西;这是对意志、对独立性的压榨;它们剥夺了他们集中精力去工作的自由。这一自然情感也是对人性提出的一种挑战,忧郁的人有种直觉,知道自己在人性方面是欠缺的。
忧郁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工作作风就是投入、全身心的投入。他要是不投入,注意力就涣散。作为一个作家,本雅明能够异乎寻常地集中思想。他能两年就完成《德国悲剧的起源》的准备工作和撰稿;其中有些章节,他在《柏林纪事》中吹嘘,就是漫漫长夜坐在咖啡馆一个爵士乐队边上写成的。但是,尽管本雅明颇为多产——有几个阶段,他每星期都为德国文学报刊写稿子,结果证明,他再也没能写出一本正常厚薄的书了。在1935年的一封信里,本雅明说到撰写《巴黎:19世纪之都》时的“土星式的缓慢进展”,这本书他1927年就动笔了,原以为两年之内就能杀青。他的典型的写作形式还是随笔。忧郁的人所表现出的注意力的集中及其耗竭设定了本雅明发展思想的长度极限。他的重要文章仿佛都正好在自我毁灭前及时收尾。
本雅明激情满怀,但也是以反讽姿态让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对他来讲,重要的是使自己众多的“立场”呈开放状态:神学的,超现实主义的,美学的,共产主义的,等等。一种立场更正另一种立场;这些立场他全需要。决定当然有可能打破这些立场之间的平衡,态度犹豫不决又使一切保持原位。1938年初,他最后一次见到阿多诺后没有马上离开法国,他解释说“这里还有立场需要捍卫”。
本雅明认为,不管怎么说,自由知识分子都是一个正在灭绝的物种,淘汰这一物种的既是革命的共产主义,又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确,他觉得自己生活的时代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其所属种类仅存的硕果了。他认为,超现实主义是欧洲知识界最后一个智性阶段,这是一种合理破坏的、虚无主义的知识运动。在讨论克劳斯的文章中,本雅明反问道:克劳斯站在新时代的前沿吗?“我的天哪,根本不是。因为他站在末日审判的门槛上。”本雅明心里在想的是他本人。在末日审判时,这位最后的知识分子——现代文化的具有土星气质的英雄,带着他的残篇断简、他的傲睨一切的神色、他的沉思,还有他那无法克服的忧郁和他俯视的目光——会解释说,他占据了许多“立场”,并会以他所能拥有的正义的、非人的方式捍卫精神生活,直到永远。
(姚君伟: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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