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蛰居康沃尔
作者:黑 马
我来康沃尔却纯属偶然,因为我研究劳伦斯的生平,了解到劳伦斯曾在此蛰居一年多,居住在一个海边小村子里。为了实地体验劳伦斯的作品,我才来康沃尔。但这里的景色竟是美得出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里独特的风情令我着迷,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
一到普利茅斯港,浓郁的亚热带风情扑面而来。这里有棕榈树,这里有英国其他地方难得的灿烂阳光!汽车从19世纪建成的跨海大桥穿过,一路沿海岸西行,一路上成串的海边石楼小镇,游客如云,海滩雪白,海水湛蓝,分不清谁是游客谁是当地居民,整个康沃尔沿海一路欢腾度假的场景,似乎这个半岛陷入了夏日的狂欢中。
铁路和巴士均以圣艾维斯城为终点站,这座美丽的小山城,条条石子路小巷里都挤满了川流不息的游客,从高处看恰似一条条涌动的溪水,向海边汹涌而去。街边是生意兴隆的餐馆、古董店和咖啡馆、酒肆书屋,稍微僻静的小街上则是风格各异的小门小户住家,往往是门口窗前花篮参差垂落,考究的绣花窗帘下露出些精美的陶器铜器小摆设,一派小家碧玉样。这种房子在英国通通称作村舍(cottage),其中多半是家庭经营的小旅店,店主一家住隔壁,里面有小门与旅店相通。康沃尔气候比较热,这里每家厨房的门都像中国南方沿海一带渔民的住家那样分成两截,下半截锁住,上半截则打开着通风。
康沃尔因为地处海边,民房均用石材所建,山峦起伏,各色石头小楼依山而建,楼前棕榈摇曳,花木扶疏,粗砺与柔媚相映衬,煞是朴素娇憨。这石头与鲜花绿树的小镇在蓝天碧海辉映下显得玲珑剔透。很多人来这里干脆带了帐篷,支在雪白的沙滩上,白天沐浴,晚上听着海浪声入眠,这样度过两天,很是浪漫。
更为让我惊奇的是,在寻找劳伦斯故居时,我按照他小说中的描述,沿着海边小径一路走过去时那举世无双的景色。康沃尔半岛的奇特之处在于,陆地高出海面几十米,沿岸全是笔直的悬崖,只有少数的海滩。人们专门在沿岸开辟了行人小径,供徒步旅行观光用,这条小径在悬崖边起伏曲折,一直从圣艾维斯通向“天涯海角”,有几十英里长。据说劳伦斯居住过的小村落就在这条海边小径旁。想像住在临海的悬崖畔是什么感觉?
那天我带着女儿在海边灌木丛掩映的小径上跋涉,忽而下到峡谷底,涉过汩汩奔向大海的泉溪,忽而没入丛林中披荆斩棘。有时不免感到胆怯,生怕遇上什么野兽。但很快这种顾虑就打消了,因为我们不时遇上同样沿海岸线旅行的游客,有人竟是要沿路走到天涯海角的,几十英里路呢,实在顽强。据说这是康沃尔旅游的一大特色——沿海步行。
走着走着,前面的女儿突然大叫,说看到了天堂般的美景。我赶忙喘息着爬上山,立即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这是怎样艳丽的景色啊。脚下大西洋湛蓝无垠,头顶碧空万里,远山浅草如烟,面前竟是漫坡的紫红石楠花,恰似一块漫无边际的厚重绣毯铺展向海边天际。哦,这就是我翻译过的劳伦斯小说中的石楠丛!这种植物覆盖了康沃尔大地,茂盛得很,其花质朴憨厚,就像我们北方大地上的马齿苋,俗称“死不了”。但只有在这海边悬崖的山坡上,它才开得这么盛,与蓝天碧海构成简单醒目的三色图,让你一看惊诧,二看炫目,三看难忘。康沃尔的热烈、宁静和艳丽是它不同于英国其他地方的特色,很多英国人都说康沃尔无论从文化风光还是民风民情都和英国大相径庭,有一种异域风情,让人不虚此行。
劳伦斯蛰居的那座小楼就与这原始艳丽的景色近在咫尺,俭朴的农家石屋依山临海,深陷在野灌木丛中,远离尘嚣。劳伦斯给这房子起的雅号是“美人鱼村舍”,因为据说附近的海底确实有美人鱼出没,在夏夜里,能听到她们一家人的歌声。现在仍有人家住在劳伦斯故居里。隔壁的房子里住着一位从中部退休来的老人,他的房子仍保留着当年劳伦斯给起的雅号“罗南尼姆”,这是劳伦斯努力联络一批文人艺术家成立的一个远离红尘的理想村落的名字,但终归人们抗不过现实的压力和诱惑,没人响应,劳伦斯只能将这房子命名之。原文典出《圣经》,是希伯来文,意为: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
如今的康沃尔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但当年却是地老天荒的蛮夷之地。劳伦斯夫妇选择了大西洋岸边沼地上的一个小村落住了下来,自己种菜,勉强糊口。艰苦的生活并没有泯灭劳伦斯的审美情趣:铺天盖地的紫红色石楠花丛与碧蓝的海水和浅绿的逶迤山影组成了粗犷妖艳的康沃尔景观,劳伦斯从这幅自然美景中获得了安慰和写作灵感。他说他感到了康沃尔的某种魔力:这寂静的荒野,拍岸的狂涛,原始的处女地,让人想到伊甸园。所以劳伦斯说,他在康沃尔有一种通灵的感觉。
劳伦斯1916年来到这天涯海角的蛮夷之地,是因为他陷入了生活与创作的深渊而难以自拔。这是劳伦斯人生中最黑暗和尴尬的一章,有人称之为劳伦斯的“噩梦时期”,但又岂是噩梦二字能了得?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风起云涌之时,史诗般的小说《虹》因有反战倾向而惨遭禁毁,罪名却是有伤风化,“黄过左拉”。劳伦斯在英国名声扫地。此时的他从《儿子与情人》声誉的顶峰遽然跌入事业与生活的谷底。作品难以在英国出版,贫病交加,几乎全靠朋友捐助过活。伦敦之大,居之不易,只好选择生活费用低廉的西南一隅康沃尔蛰居。
在这捉襟见肘、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劳伦斯仍然笔耕不辍,完成了另一部号称探索现代人方寸乾坤的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女人》。但这部文稿在伦敦的各大出版社旅行数月,最终仍遭退稿(四年后才在美国出版私人征订版),理由很简单,劳伦斯是有“前科”的作家,哪个出版社都不敢承担再次禁书的后果。彼时他能够在英国出版的只有前几年创作的爱情诗和意大利游记这类销量很小、版税很少的非小说作品,既不能给他带来声誉,也不能改善他的贫困状况。
此时的劳伦斯几乎处在绝境中:一方面受着官方和右翼文化势力的排斥和扼杀,他们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另一方面,他惟一能够亲近的文化界人士是自由派即著名的剑桥-布鲁姆斯伯里文人圈子,但这些人在生活态度、社会观念和文学理念上又令他又无法溶入,与他们的分歧导致关系决裂。这个圈子里的主要人物如罗素、福斯特、凯恩斯和女施主墨雷尔夫人等文化名流和年轻的艺术家都曾对他垂青,他也对他们有过爱慕、敬重,也受惠于他们。但他出身低微,自尊心不容任何怠慢,甚至不容任何人的降尊纡贵,久而久之,一旦平视这些文化精英,也就难免发现他们身上人性的弱点或污点,以他的苛刻和尖锐,无法与之为伍,也就是自然的事了。反之,劳伦斯在剑桥布鲁姆斯伯里文人的眼中本就是一个外省穷才子,出于对一个写作天才的爱护他们对他悲悯为怀,关爱有加,但不料这小镇工人的儿子自视甚高,还挟出身于德国衰落贵族之家的妻子以自重。那个与他私奔后结婚的德国妻子弗里达也没有为人妻应有的谦卑,时时处处插话插手,很不合时宜,甚至成了劳伦斯与大家交流的障碍,大家渐渐冷落甚至恶意中伤劳伦斯也就不足为奇。福斯特在给劳伦斯的一封绝交信中表示他仍乐意与作家劳伦斯交往,但决不同“劳伦斯夫妻店”打交道,极力排斥弗里达参与劳伦斯的社交活动。
劳伦斯因此而失去了在英国文化界惟一的强力支柱,只能作为一个拮据的写作个体,靠着几个边缘文化人和还算善解人意的代理人的周旋,在人心叵测的英国文坛上苦苦沉浮,陷于随时都被淹没的危险境地。有人说,与这个文人圈子的决裂使劳伦斯得到文坛承认的时间推迟了二十年。不仅如此,劳伦斯对当年文坛上的巨擘如萧伯纳、班奈特和威尔斯也不曾有攀附之举,反倒时而表示出对他们作品的不屑。这种处世态度本身就将自己置于孤家寡人的境地。我们可以说是天性使然,也可以称之为“文人相轻”,但在劳伦斯刚刚开始步入文坛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他是不具备“相轻”资本的,只能被上流文人看作是少年狂妄,遭到孤立被认为是咎由自取。对于1910年代中期的这段恩怨,任何人都难以做出公断,只能留给历史。如果劳伦斯的妻子不是弗里达,如果弗里达甘做“贤妻良母”,如果劳伦斯本人不那么偏激,如果那些上流文人多点平常心和爱心……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令人扼腕。作为后人,重要的不是试图公断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文人感情纠纷,而是了解真相,从中吸取教训:文人之间到底该怎样相处才算适度,总体上处于社会弱势的文人们该怎样既相互关爱、拔茅连茹又不因过从甚密而导致琐碎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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