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在电话亭
作者:[奥地利]阿尔弗雷德·波尔加 著 张 帆 译
波尔加的作品,大多以短小精湛见长,凝聚了他高超的语言才华、敏锐细腻的洞察力和直面现实的勇气,虽略带感伤,却不失灰色幽默和辛辣讽刺的意味,富有浓厚的现世精神与人文关怀,正所谓于“小体裁”中见大思想、大境界。身为犹太后裔的他,怀疑和鞭挞世俗的维也纳传统,以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和幽默家形象著称文坛。当代“德语文学教皇”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称赞他,以“智慧和良知,格调和品位,缔造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整体”。
在石子路上,仰面躺着一个瘦小的老妇人,犹如生命之树上的一颗干瘪的果子。看上去,她似乎并非跌倒,而是躺倒在地的。街道清洁工只管把污泥扫进下水道的铁栅里,却对这位老妇人漠不关心。我们把她扶起身。“饿得倒下了!”她说。于是,我把随身财物分给了她一半,以免被看成是吝啬鬼。
她肯定是个骗子,这是她行骗的伎俩:躺到石子路上,欺骗受惊的过路人。清洁工显然熟知这一伎俩,否则他不会这么不动声色地只管把黏稠的污泥推进下水道。但是我想,那些为了骗取几块硬币,而在光天化日之下躺在大街污垢里的人,也理应赚取那几块硬币。他毕竟有所付出。如若出于爱好,没有人会情愿躺在这潮湿冰冷的石子路上,这个老妇人也宁愿去撰写谋杀案的新闻报道,或在肖邦的乐曲中翩翩起舞。
但这些,她都没有能力去做,那她只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一个闪念冒出,便去实现它:躺倒在街道的污泥中,以此获得报酬。
针织女工约瑟芬娜·斯特拉塞没有什么突发奇想,她只有一个可怜的想法,就是对庸俗的市民们说“您好,尊贵的先生”或“您好,尊贵的夫人”,以此哀求到几块硬币,但不会用它去买一本好书或订阅一份亲民报,而是去买烈酒。她的世界观因此而摇摆不定,或者说,正如警察局在通报中所写:“她越来越堕落,直到流离失所。”
二月的一个周末,子夜时分,天很冷,约瑟芬娜·斯特拉塞重复地念叨:“您好,尊贵的先生。”但是,地地道道的民主派市民对严寒中的乞讨无动于衷。惟有一个人,一个虚无主义者,感动了,给了她二十块硬币。
这个妇人拿着这些硬币走进电话亭,把它们投进那个神秘的缝隙之中,硬币插在里面,这部破损的电话居然能用了。
约瑟芬娜·斯特拉塞希望与国家法则通话,它不可能容许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个文化之都冻死、饿死。
而国家法则不仅无法在电话簿里找到,就连电话局问讯台也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
与往常一样,电话又接错了,接通的是国家职能部门。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关于专利法吗?关于逃税法补充条例吗?关于官员的服务条例吗?或者关于选举吗?
说到这,电话突然中断了。
约瑟芬娜·斯特拉塞惊慌失措,因为她没有钱再打电话了。然而,难道电话亭的本质就是打电话吗?不,其本质是这狭窄的四壁能够在嘈杂之中营造一份宁静,为遮挡黑暗和寒冷划出界限——小屋里的幻觉。
老妇人被这种幻觉幸福地包围着,她睡着了。在梦里,她寻求与她无法乞讨到的生活通话。与善良通话:一直占线。与理性通话:它是聋子。与财富通话:它躺在床上打鼾。与“博爱”公司通话:但那里的电话已完全毁坏。
最后,她决定,给仁慈的上帝打电话。
这个电话接通了。
现在,假如我是诗人,会献给你们一首题为《约瑟芬娜·斯特拉塞升天》的诗。
然而,我却只能说:星期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冻死了。一位张贴海报的人发现了这堆僵硬的破衣衫。
出于同情,他用最大的一张海报盖在她身上,上面写着:“公民民主选举!”
(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讲师,文学博士,邮政编码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