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五木宽之散文二篇

作者:[日本]五木宽之 著 杨 春 译




  五木宽之,1932年9月生于日本福冈县,出生后不久就随父母去了朝鲜,1947年回国。1952年入早稻田大学俄语文学系学习,后辍学。在刻苦自学的同时,入PR杂志社做编辑,并为该杂志的词作者和记者。1966年发表了《再见!莫斯科的流氓们》,荣获第六届现代小说新人奖,第二年又以《看那青灰色的马儿》获第五十六届直木奖。以爵士乐为素材的教养小说《青年注视着荒野》(1967),记录巴黎五月风暴的小说《被拔掉的旗帜》(1968)确立了作者在文坛上的地位。这期间五木宽之的创作势头十分旺盛,相继有《青春之门》、《朱鹭之墓》和《风的王国》等多部有影响的小说问世。除小说外,随笔集《让风儿吹吧》出版后长销不衰,总印数达四百万册。随笔系列《生活的启示》、《日本人之心》也令人注目。幻冬舍于1998年出版了五木宽之的文集《大河一滴》,1999年又推出《人生的目的》,反响很大;这两部文集于2001年被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行,第二年还被推选为该年度的“年度书籍”。
  
  深夜临近的声音
  
  深夜,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静悄悄的。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令人不可捉摸的声音。
  笃——笃——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枕边时钟走动的声音,但想想又都不是。熄了灯的房间幽暗得很,躺在床上,耳边又一次清寂无声。
  笃笃的奇妙的声音,顺次临近,然后又渐次远去。
  谁在路上来回走动吗?可是,躺在五楼的房间里,是不能清晰地听见下边人的脚步声的。只能说,那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和自己心脏同步跳动的东西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从年轻时起,夜半时分,我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深夜,不知从什么地方,声音接踵而来,又依次远去,像脚步声一样。
  那声音,不知从何时起,我称之为“命运足音”。这称呼倒也没有什么深意,只不过是心头浮起了一种意念,就那样给一个称谓罢了。
  听见那样的足音,未必会有心灵创伤之类的体验。同时,也不一定会遇到能和“命运”相匹配的事件。只是在平凡的日子里,对在深夜到来的声息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思绪。
  可是,我对那来历不明的声音,为什么一直用“命运的足音”去体会?
  那声音走近,又渐渐远去。当它通过时,我突然有一种要说什么的感觉。不是用人间的语言,而是用不可理会的密码似的语言。谜样的那默默投掷出去的“语言”,有时像没有答案的问话,或者像预言;有时听上去又像笑声。
  当然,这全是我性情本然所致。说是幻听也未必是夸张,即自身听力产生的错觉。可是,人类听不到的声音,狗却能听到。是不是有些声音只有狗才能听到呢?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就承认了那声音的存在。
  人,一句话,是各自有差异的存在。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在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个性。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多少有点不自然?
  
  变得过于自负的人类
  
  我痛切地感到,我们现代人,已经变得相当自负了。
  自以为是难道不是20世纪人类最大的毛病吗?迎来21世纪的时候,我感到人类自负一面的态度没有改变。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变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自高自大了呢?
  对待自然取傲视的态度。对大地上的一切存在:森林、树木、水、河流、大海,以支配者自居。至于对待自然界共同存在的其他动物、植物、矿物等,无不取这种态度。
  在疯牛病产生的骚动中,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二十年前的一幕光景,那是在友人的带领下参观牧场的记忆。
  那个牧场群山环抱,美丽异常。它管理严格,如公园一样井然有序,清爽干净。红色的房顶,圆木仓库点缀于白杨林间,呈现出一片田园牧歌的景象。这个从战前就存在的牧场,已经有诗人赞美过它。它成为当地一处观光胜地是理所当然的。
  我,友人,友人的女儿,共三人,在初夏和暖的阳光里,在牧场参观,这儿那儿地转悠。
  一踏进拴牛的建筑,我立即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牛群并不拴着,只是在它们的前方拉着电线。牛的鼻子一碰触到电线,就会被电击得往后退缩。电线里有微量电流通过,因此,牛就被固定在一定位置内。看着牛整齐有序地并立在那里,我郁郁不快。
  友人的女儿还是个中学生,见此情景她的脸色变得严峻呆滞。最后,牛照例被牵赶到外边的大场子里去“放风”,女孩的眼里闪现出泪光。
  大场的中间竖着一根圆木柱,木柱又向四周伸出横木,呈放射状,与伞骨相似。每根横木锁系着牛鼻子。马达一开动,圆木柱开始旋转,鼻端锁在横木上的牛群,也就随着圆木柱的转动,开始做圆周运动。
  “这样经常给牛做适当的运动是很重要的。”带领我们参观的一个温厚的中年男子向我们解释。
  牛群每天数次被带到大场子里,鼻子锁系在横木上,就这么一遍遍适度地做圆周“运动”。
  从书山文海里,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引马”;这样的写法:“赶牛”。教我们“引”马也好,“赶”牛也罢。目前锁系在横木上的牛群,却是被牵引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圆周运动。
  之后,我们被带到育种现场,工作人员在这里采集公牛的精液。首先,在壮健的公牛前牵来一头年轻母牛,使公牛兴奋,然后让公牛跨在木制器具上,一种专用器具紧贴牛的阴茎使其射精。
  牛没有心灵吗?科学工作者说没有。
  因为它不能被证明,所以说有是没道理的。
  可是,我从牛那大大的眼睛里,似乎能感觉到它含有无法言表的悲哀。那天的所见如一种异物,长久地刺痛着记忆。
  很快收到友人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有这样的话:“从那天开始女儿决定不再吃牛肉。”
  动物有心灵吗?
  我想:有。至少,它拥有某种情感这一想法是不会错的。
  植物有情感吗?
  我感觉:有。它虽然不能被证明,但我凭着直觉,趋向于做肯定的回答。
  那么,石头有情感吗?
  我想:应当有吧。石头、水、风,都应当拥有心灵的。
  听到疯牛病的新闻,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连系着圆木柱的牛的眼神。发动机带动的运动装置牵引着牛群,默默地一步一步不断被迫走动的牛的表情。
  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能不感到:人类太过于傲慢自负了。
  (杨春:安徽工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邮政编码243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