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孤独的守望者
作者:何 宁
保罗·奥斯特1947年出生于纽约,幼年时生活在祖父母位于中央公园附近的寓所,这段生活经历丰富了他对纽约的感性认识。高中毕业后奥斯特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获得硕士学位后,他没有完成博士学业便开始浪迹天涯的生活,从油轮上的船员到在法国参与电影制作,尝试了各种不同的职业和人生可能。在法国期间,奥斯特还曾经翻译过不少法国诗歌。回到美国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最初写诗和散文,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小说创作。奥斯特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是《玻璃之城》(1985),也是《纽约三部曲》的第一部。这部小说的发表使他获得了当代美国文坛的认同,《玻璃之城》和其后陆续发表的《灵》(1986)、《锁着的房间》(1986)构成《纽约三部曲》,成为20世纪后期美国文坛反映纽约生活和城市精神,以及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后现代小说佳作,而奥斯特本人也成为最受好评的当代美国作家之一,评论界时常将他与霍桑、罗伯-格里耶相比。之后,奥斯特出版的小说还包括《月宫》(1989)、《巨灵》(1992)等。1999年,他发表《提姆巴克夫》,以狗的视角来观察人类社会,获得了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2004年,奥斯特再次以纽约都市为背景,以作家生活为线索,采用夹注、拼图等技法创作了小说《神喻夜》,作品迷离的风格、新颖的叙述再次博得公众的认可,这也足以证明,时至今日,奥斯特依然是对纽约和都市人把握最敏锐透彻的当代美国作家。
《纽约三部曲》奠定了保罗·奥斯特在当代美国文坛的地位,也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其中《玻璃之城》已经进入不少大学教授美国文学的指定教材书目。《纽约三部曲》都以带有侦探色彩的情节为主线,篇幅也不长,最长的《玻璃之城》不过200页,而最短的《灵》只有不到100页。小说的风格都显得简洁而玄幻,将纽约城市的独特魅力和后现代人的心灵困境渲染得恰到好处。正如吕克·尚代指出的,保罗·奥斯特的纽约是“一个存在纽约内部的世界,一股流动在纽约街头、办公楼和公寓里以及公园中的激流”。三部小说几乎都以主人公寻人或跟踪为线索,但在具体的人物刻画和情节建构上又各有千秋。不过,无论是《玻璃之城》中的昆汀,《灵》中的蓝,还是《锁着的房间》中无名的叙述者,他们或者是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因为生计而陷入永远凝视他人生活的绝境,只能一直生活在孤独的守望之中。
《玻璃之城》中的昆汀原本是侦探小说作家,因为意外事故而失去妻儿,孤身一人在纽约过着悠闲的生活,然而一通打错的电话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由于好奇,昆汀冒名侦探保罗·奥斯特接受了彼得·斯缇尔曼的聘请,为他监视彼得即将出狱的父亲。彼得从小被父亲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与人世隔绝,成为父亲疯狂念头的牺牲品,所幸房屋失火,年幼的彼得才得以走出黑屋,而他的父亲也被送进监狱。如今彼得的父亲就要出狱,他与妻子都很害怕是否还会受到伤害,因此打算雇用侦探,随时了解父亲的行踪,以防万一。彼得的特殊经历,尤其是其父亲老斯缇尔曼以自己孩子为实验品,试图创造所谓神迹的行动引起了昆汀的兴趣,他欣然接受聘请,开始了自己一直在写作、却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实践的侦探生涯。小说叙述至此,几乎全部是传统侦探小说的情节,无论是怪异的彼得·斯缇尔曼,还是他那美貌的妻子,以及具有科学狂人色彩的老斯缇尔曼和因为好奇而卷入其中的昆汀,也都是一般侦探小说中时常出现的人物。但是,在小说的第五章中,昆汀买下一本红色笔记本,开始记录自己对案件涉及的众人的思考,这本由此贯穿全书的红色笔记本成为《玻璃之城》中的核心隐喻,甚至也是保罗·奥斯特本人创作生涯的重要标识,而整个作品的风格也愈加扑朔迷离起来。昆汀在红色笔记本上写下的第一篇笔记中,就提到爱伦·坡小说中的侦探杜平,并用杜平的理论来分析老斯缇尔曼,这既是保罗·奥斯特在向坡致敬,也意味着小说将要突破传统的侦探小说架构,走向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实验中。昆汀从纽约的中央车站开始跟踪老斯缇尔曼,日夜守侯,每天跟着他在纽约的大街小巷逡巡,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推测出他是否要对彼得不利。然而,虽然昆汀朝夕监守,在红色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下老斯缇尔曼的所有行动以及自己的分析,但还是不得要领,对于后者的生活毫无头绪。终于一日,昆汀失去了老斯缇尔曼的行踪,而再寻彼得夫妇也不见。当他试图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时,昆汀发现自己原来的寓所和身份都已在他对老斯缇尔曼的追踪中失去,唯一拥有的就是那本红色笔记本。
和昆汀具有同样遭遇的还有《灵》中的蓝。与《玻璃之城》不同,《灵》中的人物都以颜色为名,整个故事犹如一幅变幻莫测、色彩沉郁的后现代绘画。侦探蓝接受当事人白先生的要求,全天候监视作家黑先生。在监视的过程中,蓝发现黑先生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写作之外,几乎没有社交生活,蓝似乎就是唯一关注他生活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蓝侦探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因为合约规定他不可以和家人联系,所以当他再次在街头遇见妻子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渐渐地,蓝与黑的生活联结在一起,蓝不仅是唯一关注黑的人,而且他也仅仅生存在这一关注之中,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在孤寂和愤懑中,蓝开始对黑与白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通过跟踪和试探,他发现黑与白原来根本就是一个人。蓝上门与黑对质不果,在狂怒中将其痛打一顿离去。在彻夜通读黑的小说手稿后,蓝离开曾日夜监视黑的房间,故事也就此戛然而止。小说的主线以蓝、白、黑的纠葛展开,这三种颜色便构成了《灵》这幅画的底色,配合叙述者不断强调事件发生在三十年前,整体的叙事风格宛如格调深沉的绘画。在蓝、白、黑之外,蓝以前的合作伙伴棕,蓝以前的当事人灰等也都为这幅画增添了色彩。不过从颜色的角度来看,唯一的暖色是棕,而他业已退休离开纽约,再也不理这里的是非冷暖,因此在整个关于纽约的叙事中,出现的都是冷色调,这也正是奥斯特的寓意所在,他以冷峻的色调勾勒出纽约的城市生活对人性的异化,描绘出现代人在都市中迷失自我的痛苦历程。黑因为在城市生活中失去了个体的自我,而不得已通过寻求蓝的帮助来确立自己在都市中的存在价值。蓝的监视是其生活价值的唯一证明与体现。然而,大都市不仅吞噬了黑的自我,也让蓝的自我在监视黑的过程中逐渐消失,蓝变成仅仅存在于对黑的监视之中的个体。蓝与黑的监视与被监视是他们彼此生活中的唯一目的和意义。如果借用拉康关于意象、象征和真实三重世界的理念,那么黑、蓝、白恰好意味着这三种不同的世界秩序。在故事的开始,黑生活在意象的世界中,他接受白的要求监视黑,全然不知道白就是黑,黑就是白;当他开始监视黑之后,逐渐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进入了黑的生活世界,并逐渐意识到黑与白的关系,便进入了原本就对一切了然的黑所代表的象征世界中;然而,即使意识到真实的存在,蓝也没有办法进入白的世界,因为白与真实一样,虽然存在,却无从把握,只是喻示着象征秩序的存在,就如同白喻示着黑的存在一样。同时,在人物与情节结构中,从开始蓝对所接手的事件的无知,以及黑对整个事件的操控,到蓝逐渐发现真相,而黑还茫然无知,直至最后的摊牌,与爱伦·坡的《失窃的信》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既是奥斯特对坡的致敬,也是他对侦探小说经典的结构与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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