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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艺术的身份标记:撕裂预先阐释的帷幕
作者:解 华
事实上,在第一部随笔集《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就已经表达了这种“对欧洲的怀念”。 在这部书的开篇,昆德拉援引了胡赛尔及其弟子海德格尔有关“欧洲的人性危机”以及对“ 存在的遗忘”的忧虑和反思。两位现象学大师认为,自笛卡儿、伽利略以来进入科学、理性 新纪元的现代欧洲,一直处于对“人性”、人的“存在(生活世界)”不断“遗忘”中。昆 德拉认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说欧洲的科学和哲学真的置“人及其生活世界”于“遗忘 ”中的话,那么,欧洲的小说却正是深入到“人类的具体生活”中,将“生活世界”置于不 灭的光照之下。昆德拉认为,欧洲现代纪元的奠基人除了笛卡儿、伽利略还有塞万提斯,近 四个世纪以来的“现代欧洲”之所以令人如此眷念,正是因为有了塞万提斯以来近400年的 “小说的历史及其小说的智慧”,而“小说的历史及其小说的智慧”正是欧洲精神的精髓所 在。
那么,这种代表了“欧洲精神的精髓”的“小说的历史及其小说智慧”到底是什么呢?从《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到《帷幕》,昆德拉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其实, 早在《 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小说思想的“概貌”就已基本形成,只是在《被背叛的遗嘱》和《 帷幕》中,这些观点又被不断地阐述、强调和延伸。从这个意义上说,最新随笔集《帷幕》 是其小说思想又一次手法高超的变奏。全书共分为七个部分,每个部分由十来个小标题组成 ;除了探讨文学范畴的小说本身以外,还有涉及历史、社会、生活、艺术、美学等不同层面 的思考。为了对这部随笔集的“主旨”有所了解和把握,我们不妨从中抽出“三条主线”来 解读。
昆德拉的小说史观
昆德拉的小说史观是其小说思想的基础和出发点。宏观上看,其小说史观是建立在美学意义 和人类学意义上的。昆德拉认为,小说的历史是“价值”的历史,只有那些具有一种特有的 美学价值的小说,才有可能成为小说史延续的一部分。通过对小说史与人类史、技术史、科 学史等不同“历史”概念的比较,昆德拉指出,人类的历史总是没有智慧、没有品位地重复 ,而艺术的历史、小说的历史则不会,因为重复的小说没有“价值”可言,没有“价值”的 小说将自绝于小说的历史。他甚至不无肯定地认为,欧洲将来唯一可以留存下去的,绝不是 重复的历史,而是“价值”的历史,即小说的、艺术的历史。昆德拉还指出,技术史和科学 史的发展有着自身的逻辑和规律,只在很小程度上取决于人,因而具有“非人性”;而小说 的历史与人密切相关(比如,其“价值”尺度离不开人的参与),因此表现出深刻的“人性 ”。
在昆德拉看来,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代表着“小说最早的伟大价值”,因为其作品“撕 裂了挂在世界面前的、织满了传奇的、魔幻的帷幕”,而在此之前的许多小说家都未能做到 这一点。正是在这种“价值”标准下,昆德拉建立起超越于国别和地理学意义之上的“小说 的历史”。早在《小说的艺术》中,他就提出了“欧洲小说”的概念。在他看来,小说是“ 欧洲的产物”,但同时他又坚决反对从地理学意义上狭隘地理解“欧洲小说”。他认为“欧 洲小说”产生于欧洲南部,并逐渐超越了欧洲的边界(至少还包括南北美洲)。在《帷幕》 中,昆德拉进一步表达了这种小说史观。他反对将小说的历史按国别或地理区域划分。他认 为,将欧洲的文学割裂开来、而不是作为一个历史的整体来看待,是一种“无可补救的失败 ”;同时他还指出,只有处于超越民族、地域的大环境中,小说的“美学价值”才能得到彻 底的发现和认识;小说共同的历史使得置身其中的小说处于相互关联之中,使它们在相互延 续、彼此映照中免于被遗忘。正是由于小说的历史本身具有某种统一的、不可分割的价值, 因此,小说作品一旦从它们的历史中分离出来,其价值就所剩无几了。
昆德拉的小说美学观
既然“小说的历史”是那些具有“价值”的小说的历史,那么这个“价值”的标准究竟是什 么呢?这就涉及到昆德拉的小说美学观。关于这个方面的论述散布于《帷幕》各个章节中, 是昆德拉小说思想中最重要的部分,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昆德拉从小说的历史入手,通过对作品的考察和分析来表达自己的小说美学观。昆 德拉将“小说的起源”赋予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在他看来,世界是化过妆、戴上了面 具、被预先阐释的世界,是被“一道魔幻的、织满了传奇的帷幕”遮闭了的世界;而塞万提 斯在《堂吉诃德》中表现出的“怀疑精神”、对“真理的相对性”的揭示,恰恰撕裂了这道 悬挂在世界面前的、预先阐释的帷幕(随笔集的题目正源于此),让世界露出了它本来的面 目。这一“破坏性的举动”则在小说的历史中被延续下来,成为小说艺术的身份标记。昆德 拉的意思很显然:那些没有继承塞万提斯这一“破坏性举动”的小说没有价值可言,终就自 绝于“小说的历史”。此外,他还剖析了《包法利夫人》中“琐事的力量”,《安娜•卡列 尼娜》中对“非理性”的揭示,《白痴》中极为紧凑的事件描写所形成的一种“史诗般的美 ”,以及卡夫卡小说对“现实主义文学”的“逼真性”边界的跨越,等等;所有这些小说都 凭借其新颖的美学价值成为小说历史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昆德拉从小说本体论出发表述了自己的小说美学观。昆德拉认为,小说并非是一 种文学体裁,它具有与其他艺术不同的起源、历史、道德、开放性以及与作者自我的关系, 应将其视为一种特别的、独立的艺术。他十分欣赏菲尔丁对小说概念的定义——一种“散文 的、喜剧的、史诗的写作”。他指出,“散文”一词并不仅仅意味着一种非诗律的文字,它 还意味着表现生活中具体、日常、物质的一面。他将荷马和维吉尔史诗中的人物与塞万提斯 笔下的堂吉诃德作比较,然后指出,前者描写的人物不是按照他们本来的样子去描写,而是 按他们应该成为的样子去写,以昭示后代;而塞万提斯却把生活的本来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 。昆德拉指出,认识生活的本来面目并试图去理解它,这正是小说存在的理由。昆德拉完全 赞同赫尔曼•布洛赫对“小说的道德”的界定:小说唯一的道德是“认知”;一部对“存在 ”没有新的认识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他认为小说的艺术在于它从来不肯定什么,它质疑一切 。
昆德拉还强调小说的“本质性原则”。他说,现代主义的意义在于,每一种艺术都在尽力接 近自身的特殊性及其本质,小说也一样。小说应该拒绝成为“对一段历史时期的说明,对一 个社会的描绘,对一种意识形态的捍卫”,小说必须说出“唯有小说能说的东西”。他非常 赞赏菲尔丁的观点:小说是“一种对我们注视的所有对象真正本质的、快速而机智的洞察” ;小说就应该像福楼拜所说的那样——“深入事物的灵魂”。同20世纪许多现代作家一样, 昆德拉对“小说的形式”予以高度重视。他认为,结构对于小说的艺术具有一种“首要的重 要性”,小说的结构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技巧,其本身实际上包含着作者独特的艺术风格。 另一方面,他又赋予小说的形式极大的自由:“小说的形式具有一种无人能够限定的自由, 其演变将是一种永恒的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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